万不曾想,军中底层竟还有这样的人物,一语便道穿了他们的意图。夏侯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跟他进到内室的年轻人,身量颀长,皮肤微黑,浓眉杏眼,五官端正。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夏侯婴想着,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滕公,我叫韩信。”
二、
韩信刚历经一番生死大劫。虽说与滕公喊话是他抓准时机有意为之,然而侥幸死里逃生后的不真实感仍围绕着他,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似的,心里瞬间涌上一阵五味杂陈。他大脑放空地跟随滕公走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
韩信不知缘何竟无端端想起张良。
十三年前,面对好不容易结束的大索天下十日,张良是什么感觉?会像他一样后怕吗?会在心里喜不自禁吗?还是早早就戴上了面具一样的微笑?他那时候刚及冠,看起来肯定比现在更鲜嫩更像个女孩子,任谁也想不到是这么样个人物刺杀了秦王,说不定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孩才没有怀疑过他……
直到面前这个阔口方面的滕公向自己问话,韩信才猛然清醒过来。他甩甩脑中纷繁的思绪,开始从容对答起来。他分析此时巴蜀汉中的局势,又一语道破张良同汉王的计策。滕公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叫好,道几声“不曾想路遇珍宝”,“堪为将才”便同韩信承诺,必要想方设法将他力荐与汉王。
韩信自然是高兴的。他从淮阴城里出来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从项王的帐前辗转到汉王的军中,等待的时日已经很久,上一刻还差点被斩首,不料转头就来了机遇,这一起一落的狂喜简直要将他的内心淹没。
夏侯婴拍拍韩信的肩膀道:“我这就去向汉王引荐你,你就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罢!”
语罢,满面喜色地转头出门去了。
三.
一辆马车行走在阳翟的官道上,最终在一座破落的门楼前停下。
官道上已生了不少杂草,荒草藤蔓之中,不少狐兔出没。触目所及,皆是破落的房屋。
张良下马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这里曾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故国,他为之奉献了自己少年的热枕和青年的忠诚,搭上数位好友的性命,也未能复这国仇家恨。他幼年时曾跑过的庭院,二十年间住过的相府,当年向往的王宫,在经过亡国的浩劫,陈胜的起兵,你来我往的战火扫荡,现如今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张良扶上一堵断墙,惯有的微笑早已不见,面色平静,淡褐色的眼珠里却露出一点动容的裂痕。
一旁的何义见状轻轻喊道:“先生。”
张良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如同浪潮拍岸,过后一切了无痕迹。他环视四周,蹙眉道:“我事先已同韩王通信,说我这段时间将会回来。为何现在一个过来查看的人也没有?而且……”这都城也太荒凉了些,即便破败,也不至于一点儿人声也不见。
究竟怎么回事?莫非韩王成根本就没有回到阳翟来?
一声“吱呀”在不远处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原先相府旁的一个破旧小屋里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那人枯瘦如柴,瞪着一双有些浑浊的目光看着张良颤巍巍地走过来道:“是司徒张良大人吗?”
张良上前一把接住他几乎要倒下的身子,冷静道:“我是。”
“属下已在门口等了大人好多天了,要是再迟几日,恐怕属下就见不到大人了……”
“你病了吗?”
“没有,属下……属下断粮三天了,今天弄死了一只老鼠,正在熬汤……”
张良吩咐何义给了他一些干粮。那老人吃吃停停了好一段时间,又喝下几口水,才有力气开口说话,道:
“韩王被项王带走了。”
原来,韩王同各路诸侯一起被项王召至戏下。因着毫无军功,不被封王。等到西楚霸王要东归彭城时,就命韩王随军前行。等快到阳翟了,韩王前去同霸王辞行,项羽不但不见他,反而传话给他,叫他继续跟随大队伍前行,不得有误。韩王弄不清这究竟为何?他既不敢不走,又不敢去问,更不知如何应对。一急之下,才派了一个信使,昼夜兼程去请张良回来。当时沛公是向他借张良送他西进入关的。如今关已入,张良也早该归还了。信使出发之后,韩王成又派了一个人守候在阳翟,要他无论如何要等到张良,转告张良到阳翟后,尽快去彭城找他。
告别了这个传话人之后,何义问张良:“先生真的要去彭城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张良不看他,目光幽远道。
“属下看那项羽把韩王成弄到彭城去,八成是为了先生,先生怎能自投罗网?先生为何不就此西行,汉王……”
张良的眼风扫过来。
何义闭了嘴,垂首不再出声。
张良看了他一会儿,面上无甚情绪,只道:“事已至此,我总得去看看。况且……”
何义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空空,喃喃自语似的道:“……总得有个理由。”
何义没有问他是什么理由,他家先生,从来主意就正,头脑就好,他所做的只需顺从他,即便真到了危险的境地,他也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家先生,保他家先生平平安安。思至此,何义恭敬道:“那属下现在去为先生准备,不知先生何时启程?”
“不急,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张良道,说着,面上竟微微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来。
于是当何义顺着他家先生的指点,一路赶车就到了一个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屋前,透过那敞开的院门,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正在屋内读书的孩子和一个正在柴灶前忙着烧火做饭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方,从身体到心灵双洁。
第10章 零壹拾
一.
那屋里的孩子一眼便看见了他们,当即扔下手中的书奔了出来。
“爹爹!”那孩子边跑边喊道,一个扎猛便扑进了张良的怀里。
张良一把接住他,笑道:“辟疆有没有想爹爹啊?”
“想!”已经十二多岁的少年像个孩子似的跟他撒娇。
“你哥哥呢?他去哪儿了?”
“哥哥去地里了,等会儿就回来!”
一大一小边互相说话边朝屋内走,女人扶在门口只是笑看着他们。
张良和何义吃了顿饭便走了,他自参与到这乱世中来,身上的事务就一向不重,但却往往个顶个的棘手。此次过来也是因着快两年没见,便过来看看家人好不好。既然见也见过了,又没有旁的纷扰,他还是尽早启程去彭城为好。况且以他的身份,在这住一晚,多多少少也有不便。
“属下真没想到先生竟然已经娶妻生子了。”何义道,目光中还流露出一点不可置信。这的确出乎人的意料,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张先生今年三十又三,已过而立之年,确实早该成家。只不过他平日里不近女色,又温柔宽宏,气度超群,让人觉得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样的人物,总也和成家生子联系不到一块去。
张良笑道:“有什么不能相信的?难道我还是个仙人,断了七情六欲不成?不过那两个孩子还真不是我的,那是我弟弟的,小的那个还是个遗腹子,那个女人是我的弟妹。我只是把那两个孩子过继到我名下,这样日后我走了,他们也能有个保障。”为了隐蔽,此行张良只带了何义一人同他前来,他信得过何义,话语中也不免比平日里放松了些,干脆将这事给解释清楚了。
何义自然明白张良的意思,他心里高兴,也就把疑惑问出了口:“先生过继了这两个孩子,那日后先生自己的孩子……”话一出口,何义才觉自己话中的忤逆,他怕张良生气,忙讪讪住了口。
张良也不恼怒,竟还洒脱笑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罢。我这人,日后可能成家,也可能不成家,可能有孩子,也可能没有孩子。这种事情讲究缘分,又何必强求。世上强求来的事,往往既不顺意,还不痛快。人来这世上一遭,统共就几十年,再好不过百岁。生老病死,哪一样不够操心,又何必自找不痛快。”
何义在心内默默道,世上的人这么多,这样的道理懂的人也不少,可真能这么想这么做的又有几个。果然咱们先生还是个仙人罢!
二.
韩信盘腿坐在一条溪流前。
此时夜极深,群山寂静,天地空旷。唯有一轮皓月当空,照得身旁的溪水潺潺,波光有如碎银点点。
此次韩信是逃出来的,赶了大半夜的路,就在这溪边歇息一会儿。他这段日子过得可谓十分精彩,是他从前活了二十三年的人生都没有过的跌宕起伏。他先是要被杀,几乎命丧于刀下,接着就是被救下,被引荐。韩信也曾在等待中辗转,想象,期待,狂喜,最终却不过等来汉王的一个治粟都尉。平心而论,这官职不低,甚至可说是挺高的了,但却不是他要的。
后来他又被滕公引荐给萧丞相,萧丞相很赏识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原以为这又是一次机会,然而他最终仍然没有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从期待到失望,不过又一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