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了南郑,逃亡的将士们已多达数十人。韩信早已灰心丧气,他忖度他已同汉王进过数言,滕公和萧丞相也为他引荐数次,然而汉王仍然不用他。这跟他在项羽那里所受的待遇有什么不同?官职更高吗?可惜他并不是为了官职的高低而来到这里的。
韩信仰头看着夜空,他有些不甘有些忿忿,却又无可奈何。这几天的经历令他想了很多,当今乱世,各路诸侯都是怎么发家的?那项羽原是楚国贵族,汉王从前是泗水亭长,齐王田荣,三秦悍将,不管高低,起码原先在当地都算得上有头脸的人物。因着手中本有的资源,或是身上的头衔,他们可以聚拢有识之士,招兵买马,继而发展壮大。就是陈胜吴广,从前也是押送犯人的头目。
而他?他一穷二白,既无身份,也无名声,所以只能指望别人来发现他,提携他。
这个世上,一无所有的人想要起步,真的是太难了。
那些曾经起于微而终于显赫的人,史书上记载了他们的赫赫光辉,于是人们在圣人的三言两语下,就真的以为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殊不知金子放久了,面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禁人手细细的打磨,哪里还能放出来光芒呢?便是那百里奚,姜子牙,成名之时,业已年逾古稀。
就这样罢。韩信心灰意冷地站起来,心里面裂了条缝似的,有些认命又有些不甘,若是,若是能给他一点点权力,他必定夜以继日的往上走,唯有权力才能催生更多的权力,唯有资源才能得到更多的资源!
“韩信!韩信!”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后面赶上来,有些喘不上来气,却又生怕他即刻就跑掉一样,“你不想登坛拜将,建丰功伟绩吗?”
“你别走!我让汉王用你!这次汉王再不用你,我就跟你一起走!”
“你远赴千里,甘愿来这破烂地方,总是怀着什么大事业的吧?你就这么走了,可不可惜?!”
三、
张良已抵达彭城,正在面见项羽。
“你给孤的那封信,孤看了。得亏有你的提醒,不然那田荣就得在孤眼皮子底下翻天了。”项羽靠坐在榻上,由衷道。他同张良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多在铲除田荣的事上询问张良的意见。待到项羽心满意足,张良临出门前,项羽要他捎话给那位韩王成,叫他要安份知足,别经常来搅扰得他不快,否则他会对他不客气。
张良如往常般微笑道:“自然,臣定当为项王传话。”
看见张良出门,何义连忙迎上去,他细细观察张先生的神情,可惜张良素来情绪内敛,面上滴水不漏,何义完全无法根据张良的表情来判断形势的好坏。
张良直到坐上马车,拉下帘子,面上才冷下来。从项羽的话来看,韩王的处境恐怕不妙。
这一切在马车驶到韩王成下榻的馆驿时得到了证实。前门警戒森严,张良同何义进到门内一看,这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毫无半点王府气派。这院子里也不见什么人影,静悄悄的。他推开一扇侧门,才见到有几个仆从聚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一人一眼认出张良,当即兴奋地站起来道:“张先生,可把你盼回来了!”
好几双眼睛齐齐转向侧门口,大家激动地站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下子把张良围在中间,七嘴八舌道:
“先生你可算回来了!”
“先生你可不知道,我们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门前门后总有人守着,出去一趟都有人盯着,简直比囚犯还不如!”
“小声点!要是把韩王惊醒了,待会儿他又得逮着你骂!”
“都他.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摆个屁的王侯架子!”
张良一摆手,制止了乱哄哄的讨论,只拽着其中一人询问情况。原是诸侯合力西进入关之时,项羽以韩王成毫无战功为由拒绝封他为王,将他押解到了彭城,变相软禁在了自己身边。如今韩王成手下的人,大都闻风而散,呆在身边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可惜这位韩王却毫无自知之明,他在这所剩无几算得上忠心耿耿的人面前依旧摆起一副王侯的架子,作威作福,动辄打骂,闹得鸡犬不宁。而自己却从不敢去找西楚霸王评理,一天到晚不是喝得酩酊大醉蒙头大睡,便是掀桌踢椅,破口大骂,整日里惶惶不可终日。
正在谈论间,韩王醒了,有人进去通禀,说是张先生求见。一声通传过后,张良同众人进到门内,他先向韩王叩拜,然而还没等他站起身来,高台上便怒喝道:
“张良,你知道自己有罪吗?”
张良毫不慌张,他先将礼行毕,然后拱手冷静道:“臣不知臣有何罪。”
“孤问你,你究竟是我韩国的司徒,还是那刘季的军师?”
“臣当然是韩国的司徒。”
“好啊,你身为韩国的司徒,却跑去帮助刘季西进入关,和西楚霸王结下了深仇大恨。孤陷于今天的困境,完全是你张良一手造成的。来人呐……”
“良身为韩国的司徒,为何去帮助刘季西进入关,难道殿下不比良更清楚?”张良面无表情,抬眼望着高台上的韩王成,冷声道,“如果殿下不想把良借出去,完全可以不要刘季帮殿下打那几座城池。若是已将人当做筹码随便送出去,转头却又怪筹码害苦自己,这等无理之理,韩王既已为王,竟也讲得出口?”
韩王更加激怒了:“你!好你个张良!出去一趟倒学会跟孤顶嘴了!谁给你的脸?!来人,把这个逆贼给孤绑了!”
却无人上前。
韩王怒喝:“你们没有听孤的命令吗?一个个是不是要反了?眼里还有孤这个君王吗?”
从旁边站出一个人来说:“韩王息怒,不是大家不听从殿下的命令。只是如今都到什么时候了,难道把张先生千里迢迢召回,就是为了治他的罪吗?”
韩王成一时语塞,气得脸都发紫了。
房内一时气氛沉默的可怕。
倒是张良先开口道:“如无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韩王成忙道:“站住!不都说你与项伯是生死之交吗?你去找项伯疏通一下,让他叫霸王让孤回阳翟。”语罢,又接口讽刺道:“连鸿门那样的地方都能让刘季全身而退,孤想这区区封地之事对张司徒而言,不过小菜一碟罢。”
张良面带微笑,道:“自然。不过汉王当时与良黄金百溢,珠宝二斗赠与项伯,又向项王进献白璧一对,玉斗一双,并各类奇珍异宝。不知韩王可愿与良些许珍奇宝物去疏通关节?”
韩王成面色一变,他瞪着眼睛有些抖索道:
“你为刘季效了那么大的力,孤不信他对你没有重赏!孤都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好东西?你去给他,反正你是我的臣子,你的就是我的!”
张良道:“汉王是赏过良许多珍宝,但良却早已打点给别人了。”
高台上的贴身侍卫听不下去了,从旁道:“殿下不是还有几箱珠宝放在床头吗?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留着它干什么,不如让张先生拿去打点,兴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韩王的脸红到了耳根,他一巴掌打在那侍卫的脸上,面目狰狞地怒喝道:“你算什么狗东西?!竟然在这里打王的财产的主意!滚,你们都给我滚!”
张良依言退下,他面上一片平静,心里却有些止不住的悲哀。他初次见到高台上发疯的人的时候,少年还是一脸朝气蓬勃,对他无比信赖与依靠。熟料等少年领悟到他既为王,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时,就开始疯狂敛财,对他呼来喝去了。当初汉王用几座城池换他时,那少年脸上贪婪的模样他至今仍然记得,恐怕在现在的韩王眼里,他能换到这么多东西,简直物超所值了罢。
权力,可真是个操蛋的东西。
张良关上门,面色阴沉,眼底一片霜寒冷意。
第11章 壹拾壹
一.
一个士卒推门进来禀报:“汉王,萧丞相来见。”
“什么?!”刘季大喜,一时间嘴角咧到耳根,连头发丝儿都比前几日神采飞扬。他这一笑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忙收敛表情,做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样子道:“叫他给我滚进来!”
萧何进来时,正见汉王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拱手低头恭敬道:“汉王。”
“别他.妈叫我汉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汉王吗,啊?!自从老子来了这个狗.屁.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这群狗娘养的就一个接一个的跑!他们跑就跑,一群滚犊子的,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老子不稀罕他们!结果你,你他.妈也跟着跑!那群杂碎跑了就算了,你怎么能跑?!啊?!行啊,你想家了,你长翅膀了,老子没家吗?!老子不想家吗?!你跑,跑了你还回来干嘛?!滚滚滚!”刘季越说越生气,他跟老萧两个人从二十岁大一点儿的时候就认识了,如今他四十八岁,这风风雨雨近三十年的友谊,那是过命的交情。萧何在他犯事儿的时候帮他扛过事儿,他偷情的时候帮他打过掩护,他打仗失败的时候给他费心巴拉地送兵送粮,连自己家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能给他提溜上战场,结果临了到了这节骨眼儿上竟然招呼不打一声,拔腿就他.妈跑了。正是如此深厚的情谊,让他乍听老萧跑了这一消息的时候,心里面感觉比切了自己的左右手还疼,这两天晚上跟炕在油锅上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都快半百的人了,还气得躲在被窝里面暗暗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