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曦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将宗皇后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难怪江将军会叛出凌老将军一派,原来是为护心上人与腹中子。”
宗皇后乍一听“腹中子”三个字,脸色白的泛了青。萧文晟虚弱地连唤几声母后也未能让她神游天外的魂魄归位。萧韫曦又道:“毒害贵妃,皇太后还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们当真以为世上有万无一失之事,人定胜天之谋?”
宗芷孺听他这几句话,慢慢冷静下来,神色中三分惧怕七分冷漠,颇有楚楚可怜的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岁进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怀上晟儿,皇上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他平常忙政事、忙修道、忙清谈,我病了,也只来看上片刻就走。后宫嫔妃都说皇上冷情,可我见过他对太子妃殷勤备至,满脸讨好。每年太子妃冥诞,他都要焚香祝祷沐浴茹素。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连一点心都不肯分给后宫,你又知道不知道!”
萧韫曦讥嘲地弯了弯嘴角,皇后的话并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怜悯,直视地上两人的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无情。“你说的这些事,本王都听太后提过。你怎么就不说当年父皇拒绝纳妾,是你父亲到先皇面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为你争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后印,掌管后宫不止,还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觉的你想要的太多了么。若你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们贪得无厌,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赐,又有何不可?天道轮回,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缘,先问你爹!”
宗芷孺动了动唇,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萧文晟呵呵地笑了几声,嗓音嘶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对三位文臣道:“几位可还有话要说?”
王榕连连摇头,额前冷汗淋漓,摸着胸口道:“王爷,老臣胸中气闷之极,容老臣先行退下。”
萧韫曦点头应允。史传芳也找了个理由退避,闻允休脸色如常,镇定自若道:“王爷,臣与长子分别多日,容臣将其带回。”
萧韫曦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闻静思,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来详叙这些天的事。”
闻静思向他拱手到底,跟着父亲走出这片困了他近半个月的琼楼玉宇,心中既无欢喜也无悲怆,而是一片难泛波澜的宁静。
萧韫曦看着明珠跟了出去,雁迟也匆匆告辞,开满秋海棠的庭院里只剩下几位心腹武将与自己并肩站立。他笑了笑,长叹道:“新仇旧恨,国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忽而转头对凌云道:“将皇后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顿了顿,眼中的无情与恨意瞬间消散无踪。“留全尸!”
这个秋节,注定了多事多烦忧。
那一日之后,苏醒的皇帝命学士承旨林显拟诏,太子谋逆未遂,已被当场处死,皇后有连带之罪,念其有悔过之心,皇帝特许她见老父最后一面。而宁王平叛护驾有功,即日起代为掌管政事。这一诏令颁布的第三日,王榕辞去了中书令的官职,带着全家连夜返回故里。
如今,没了太子,宁王大权在握,可皇宫上下依然没有半分喜气。徐谦日日给皇帝诊脉,汤药亲手熬制,用的一根一叶都无不珍贵之极。萧佑安却仍然像一棵腐败了根的苍天大树,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闻静思暂别了父亲弟弟,日日陪着萧韫曦看护皇帝。两人同在寝宫的偏殿食宿,殿内原来的内侍与宫女都换了回来,旧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饮食,他俩少操心许多。
萧韫曦上朝,闻静思便陪着萧佑安或诵读野史小说,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细细说来。萧佑安睡了,闻静思无事可做,便寻来宫内的珍本书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维与宗琪终于赶回了京城。面对早已站稳了脚跟的宁王,他二人一言不发,由内侍带领着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个时辰之后,出来的两人皆是脸色青白,再不复当日统领群臣的风采。
闻静思从萧韫曦口中知道此事,并无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后的性命,就为了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
萧韫曦微微笑了笑。“你觉得呢?”
闻静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沉声道:“没有比趁此收复皇权更好的时机了。”
萧韫曦击掌道:“不错。父皇给宗家留了颜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实权作为回报。可恨他们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彻底铲除。”
“皇上考虑周详,此时连根拔除,有损朝廷根基。”闻静思和声安抚道:“王爷暂且忍耐多些时日,路总是一步一步走的。”
萧韫曦点头道:“我明白。”
闻静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这些都是请愿皇上立你为太子的折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亲笔批复了。林大人正在拟诏,明日就该公布天下了。”
萧韫曦随手取过翻了几本,满目陈腔滥调,顿时觉得没意思,又丢了回去。“成王败寇,真的是成王败寇。”他讥笑了几声,扭头去看闻静思。今日身边这人穿了一身天蓝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纹雪青色夹袄,腰间缀着一块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干干净净,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尘埃。顿时,心底一阵赤火燎了上来,压也压不下去。“静思,我毕生心愿有三,现在已了结之一。余下两个,你可要帮我到底呀。”
闻静思见他说的郑重,不由正了脸色道:“我自然万死不辞。”
萧韫曦紧紧盯着闻静思的双眼道:“我何时要你万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轮不到你冲锋陷阵哪。”两人本就比邻而坐,他这样一盯,闻静思顿时觉出几分压迫之意。萧韫曦见他往后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与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了。”
闻静思心中狂跳,萧韫曦脸上虽是笑意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冉冉烈火,炽热的似要将人焚烧殆尽。他张了张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发不出半个音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木逢春的声音:“王爷,奴婢前来复命。”
对视的两人齐齐看向大门。萧韫曦略正了正脸色,有些无奈道:“进来。”
木逢春推门而入,朝两人先后行礼,对着闻静思时,略看了萧韫曦一眼。萧韫曦心中有数,道:“你直说,无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后在宗人府牢中自尽而亡。”
萧韫曦平静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嫔妃之礼下葬罢。”
木逢春领命而去。萧韫曦见闻静思不发一言,奇道:“你觉得如此处置不妥?”
闻静思摇了摇头,将为皇后开脱的两张折子挑拣出来。“她既然做了,便该知道后果。若是在民间,远远不止如此惩治,王爷还是留了情面。”
萧韫曦笑道:“我不是为宗家留情面,而是为皇家。”
闻静思直视道:“我晓得。”
萧韫曦被立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几乎无人反对。
冬至当日,久病在床的萧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御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亲自给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号角齐鸣,钟鼓震天,闻静思在自己的书房里,也似乎听见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称赞。
这一日,萧佑安不仅立了太子,还颁布了退位诏书,提携了孔毅为中书令,灭江以深满门二十三人。先太子谋逆一案,宗维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牵连,不予追究责任。二宗叩谢天恩。宗维以辅国重臣未能劝阻先太子为由,主动地交出了部分权力。
这一日,殿外风和日丽,殿内氛围凝重,新旧更替,权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动着燕国前进。
第二日,萧韫曦太子监国,坐在御座之下,主持大朝会。
萧韫曦虽做了太子,却并未搬入东宫,仍住着宫中旧居。他给了闻静思一块腰牌,要他日日来书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让闻静思写的治国之策,实际却是二分正事,五分闲聊,余下三分一同陪伴萧佑安。
闻静思在宫中久了,记得些面孔。这些时日,老面孔渐渐少了,新面孔多了起来,见到自己也不再视若无睹,反而有礼有节,就连一贯谦和的木逢春,对着自己也带上一丝恭敬。他自知自己并无官位,却时常出入皇宫陪伴太子,身份颇为尴尬,萧韫曦上朝时,他便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候着。
冬至之后,萧佑安的身体急速的衰败下去,那一日的朝会似乎用尽了他最后鲜活的气息。萧韫曦眼睁睁看着父皇衰弱下去,连徐谦都束手无策。纵使明白生死就在几日之间,也难以压制祈求一分一毫的生存的希望。
萧佑安怔怔地看着床边跪在儿子身边的人,闻静思心有所感,寻了个借口退出房外,给他父子二人留个清清静静。萧佑安油尽灯枯之兆已然显现,此时口舌竟是利落起来:“当年太后……要朕寻机……除去他,果然有理。”
萧韫曦微微一愣,牵扯了嘴角,做出不在意的脸色。“动手的机会那么多,为何父皇不下手?”
萧佑安半眯的双眼里,隐约可见细碎的光芒,尽是对生的留恋,与对过往的缅怀。“敢立危樯之下……他是真君子……你要用他……就大胆的……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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