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摇头道:“我不信族中长辈个个都如父亲那般开明。我自己的婚礼,总要我自己舒心才是。”
闻静云心中有底,做事就十分迅速,不过三日,府中上下布置一新,听到风声前来恭贺的族中亲友被他一一劝回。
中秋次日,皇帝萧元谨命孝王为主使,宗正卿为副使,黄门侍郎持幡节,中书侍郎持制书,前往闻府宣告皇帝谕旨。
闻静云早有准备,以家主身份,带领家中诸位接待来使。闻静思不料次子为主使,父子在这种场合下相见,免不了尴尬。闻和韡却十分兴奋,对父亲悄悄道:“机会难得,皇兄原本要做这个主使,猜枚输给了我,父王不会怪罪罢。”
闻静思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随他去。
闻和韡展开诏书,边读边偷窥面前各人的精彩神情。闻静云满脸尴尬,又不得不严肃待之;闻允休双眼半睁,似老僧入定;闻静林与闻静心两人靠得近,眉目传递,忍俊不禁;父亲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含笑看过来。
萧韫曦与闻静思是补一场婚礼,省去问名这等不切实际的礼仪。闻和韡命人献上制书与大雁后,装模作样唱道:“已合生辰,加诸卜筮,占曰大吉,快快嫁娶。”这下,不仅闻静林与妹妹,连不动声色的闻允休,也哈哈大笑起来。
闻和韡朝父亲眨眨眼,又对闻静云道:“太上皇拟八月初八迎亲,家主可有异议?”
闻静云心中叫苦连天:“你们日子都订好了,我还敢说个不字?纳彩请期一次完,做什么不今日就接人。”口中却是恭敬应诺。
萧韫曦对闻静思用心素来细如毫发,连嫁妆也一一备妥。三个箱笼抬入卧房内,一箱是婚服,一箱是被褥,一箱是金制书。家中众人将这三箱围在中间,闻静思无奈,只好亲手打开,以饱他们的眼福。
被褥并无多少新奇,仍是萧韫曦用惯的织造局的手艺,精致雍容,喜庆和美。金制版长一尺二寸,宽四寸,厚八分,闻静林捧在手中沉甸甸。他盯着喃喃念了几句,笑出声来:“你们听听’普天陷涂炭之危……练彩石而铺乾纲,拯横流而恢地络……虽处位以思泣,心之所存者道,可谓知微。静而有谋,敏亦能断……’这是册封皇后的意思么?”这下,不禁闻静思,连闻允休都伸头看过来。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吃枣的萧青萼忽然道:“不必猜啦,原本的意思和今天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写在这块金制版上,就一定是封爹爹为太上皇后的意思。可惜没早几年,不然爹爹坐在后位接受朝臣拜贺,那一定很好玩儿。”不等父亲出声呵斥,朝最后一箱婚服指道:“制版有什么好看的,那箱才叫稀奇呢。”
这一看不要紧,连早已波澜不惊的闻允休也愣了一愣。日月星辰,群山飞龙,玄衣纁裳,正是皇帝大礼用的衮冕。闻静思将衣裳小心捧出,也不发问,直直看向女儿。萧青萼笑道:“皇帝哥哥说袆衣虽隆重却不如衮冕好看,父皇说想看爹爹穿衮冕,哥哥就下令织造局赶制了两套给爹爹做婚服。”
闻静思低头怔怔看着这一件僭越出八百里的礼服,心中不知忧喜。闻静心凑过来笑着轻轻地问:“大哥敢穿么?太上皇盼了二十多年了罢。”
闻静思看看妹妹,又看看手中婚服,笑了一笑,小心放回箱内。
闻静心这一问,足足痒了家中人数日。
大礼之前这几日,萧韫曦与两个儿子既忙宫中人事,又忙行宫布置,总觉得眼前样样不顺眼,又说不出哪里不顺眼。萧元谨坐在一旁直叹气:“华阳门与正殿都修缮完毕,御道也都重新铺了,父王坐步辇入宫,有帷帐隔绝,看不清楚宫外的样貌。总不能沿途丝绸裹树,重修宫外门道,这也来不及啊。”
萧韫曦眉毛一皱,还没说话,闻和韡抢先道:“父王肯定不介意这些,与其装扮宫外,不如多装饰嘉和宫,毕竟父王久住。”
萧韫曦挠挠头皮,想了想道:“照元宵的意思办罢。宫外大道注意修整,满月儿大婚的时候也要用的,可不能让各国使节见着寒碜。”
萧元谨笑道:“父皇五十多了才大婚,儿皇还早呢。”
闻和韡也笑道:“父皇爹爹肯定不会叨念皇兄,皇兄要让朝中大臣不叨念才行啊。”
八月初八,是钦天监卜出的大吉之日。闻家许久都没有那么忙碌了,洒扫庭院,铺设行帷,做百年好合宴席。闻静思依旧悠闲自在,等过了正午,才进入浴室,洗澡熏香,仔细用香脂滋润肌肤。他从浴室出来,萧青萼已在门外守着,挽着父亲的手回到卧室。雁迟站在桌前,桌上正是衮冕婚服,他见二人进屋,笑道:“君谨不穿衮冕,就没有第二件婚服可穿了。”
闻静思道:“今天韫曦最大,他想看,就让他看,礼制也要让一让他。”
萧青萼笑道:“我给爹爹梳妆。”
闻静思笑道:“女儿为父亲嫁娶妆扮,你也是第一人了。”
萧青萼笑而不应,拿着梳子仔细梳理父亲黑白交织的头发。闻静思年轻时,头发乌黑浓密,就算掉了不少,如今梳成一束握在手中也颇有份量。雁迟端来两顶头冠,萧青萼瞥了眼,询问父亲:“父皇送来两顶发冠,爹爹今日想用哪一顶?”
闻静思想了想。“你父皇今日定会戴金冠,我戴玉冠应和他罢。”
萧青萼为父亲簪发戴冠后,取来小镊子弯下腰,一本正经玩笑道:“我给爹爹修眉,拔着有些疼,爹爹忍一忍哦,怕疼就叫我。”
雁迟见了劝道:“你爹爹又不是妇人,做什么还要修眉。”
闻静思道:“随她去罢。”果真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萧青萼忍着笑,轻轻拔去眉缘外的一根,见父亲无动于衷,不由撒娇道:“爹爹不要忍嘛,疼了就说。”
闻静思等她再拔一根,张口叫道:“哎呀,轻手轻手,好疼。”这一声逗乐了一旁的雁迟和身前的萧青萼。小女孩儿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干脆就坐上父亲的大腿,认认真真修起眉来。她女儿家,做这事十分熟手,不过片刻就好。闻静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压了压鬓边的白发,一言不发站起来,任由好友和女儿为自己穿上衮冕礼服。雁迟第一次见他衮冕玉冠,心中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豪迈之气来,满腔赞美之词凝结于喉,半晌只吐出一句“真好看”。萧青萼看看这位陪伴了父亲半生的人,又看看微笑而立的父亲,眼睛忽然湿润了。
闻静思讶异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萧青萼眨眨眼,揉了揉鼻子,笑道:“爹爹和父皇真是令人羡慕,不知道我将来的夫婿有没有爹爹和父皇这般好,如果连一半也没有,我就不嫁,一辈子陪着爹爹和父皇。”
闻静思揽着女儿的肩膀向外走。“不好的人当然不嫁,要嫁一定嫁良人。你父皇看人准,他一夫当关,定然不会不如你的意。”
萧青萼这才又见笑脸。
闻静思从卧房出来,闻和韡领着副使,家中男女亲眷,一一上前来贺。虽是大婚,新婚二人却是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弟妹侄儿侄女们也不好用一般夫妻的贺词来恭贺他,只道万寿万福,平安喜乐。
闻静心绕着兄长走了一圈,仔细看遍了这件婚服,打趣道:“大哥不像是个出嫁的样子,倒像去纳皇后的。”
闻和韡一听,哈哈笑了两声,附议道:“那我回去和皇兄商量下,看看父皇愿不愿嫁?”
闻静思板起脸对他道:“不要胡闹误了时辰。”
闻和韡恭敬地一揖到底:“是,绝不误良辰。太上皇后请登步辇。”
十六人的步辇隆重又华美,平平稳稳地从闻府抬出来,平平稳稳地行走在街上。街道两旁不设行帷,过往百姓便可从帷帐中影影约约辨出人,闻静思也可从帷帐中朦朦胧胧看到两旁景致。有幼年时就风华正茂的杨树与槐树,有少年时喜欢游逛的书肆,有原来卖胭脂后来是西域香料的胡商铺子,也有中年时自己和萧韫曦一同下令开设的新学馆与医馆。城中的道路条条都刻下两人的足迹,白色的帷帐面面映出这半生与萧韫曦形影不离的记忆。一忽儿是共骑一马出城游玩,一忽儿是离别三年门外相送,一忽儿是王师出征恭祝旗开得胜,一忽儿是微服巡视各地百姓。这些岁月早已被两人温柔地融入血骨,伴随到下一辈子,永不忘怀。
闻静思闭上双眼,两旁百姓的喧嚣入了耳,恭贺入了心,足以慰他这半辈子的辛劳与心血。或许自己百年之后,或许天下百年之后,陵墓中的自己,仍然以功绩传世,百姓福禄不朽。
步辇从华阳门进入,来到了正殿门前。萧元谨见父亲许久不下步辇,心中正奇怪,却见父皇整了整衣冠,一步一步走下玉阶。闻静思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辇外,帷帐分开两边,露出一张看了半生的脸庞,淡淡一笑,叹道:“如此人生,夫复何求?”
萧韫曦握着爱侣的手,轻轻牵下步辇,站在身边。“但求生生世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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