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丛中的锦衣太子,神色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悠闲,眼底一抹淡淡的乌青,看上去十分疲惫。“你说要见父皇,本宫让你见了,这回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闻静思草草行了个礼。“殿下,皇上之症,刻不容缓,即便太医无法可治,也该照料得当。可宫人怠慢,太医轻视,令君主威仪蒙尘,皇家尊严不存。宫中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口舌,殿下如此施为,难道不怕授人以柄么?”
萧文晟猛地沉下脸,双眼一眯,厉声呵斥:“闻静思,你好大的狗胆!谁教的礼仪,竟敢对本宫如此说话。”
闻静思冷静下来,缓和了语气。“皇上为父的这些年,册封殿下的亲母为皇后,立庶长为太子,还有什么不如殿下所愿的?”
萧文晟一愣,闻静思的话说不上动听,却句句属实。皇帝除却对他不亲,并未亏待他们母子分毫,该赏的赏,该封的封。就算他偶尔试探提出让出太子一位,皇帝也从未正面露出应允的意思。
闻静思见他烦躁地来回走动,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动摇了他的心,不禁继续道:“宁王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皇上偏爱他一些,也是情之所向,可这并不妨碍殿下的太子之位。皇上是一国之君,他也是你们的亲生父亲,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子女,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龙成风。”
萧文晟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一声。“太晚了,太医说父皇之疾无药可医。”
闻静思站了片刻,试探道:“太医无法,殿下不如广贴皇榜,招揽民间杏林高手入宫为皇上医治?”
萧文晟盯着他瞧了许久,才似笑非笑道:“也好,本宫姑且试试,让你死了这条心。”
闻静思垂下目光,一揖到底:“多谢殿下恩典。”
闻静思回到皇帝的寝宫,天色已暗沉下来。他随意用了些饭食,遣走宫女太监。端着太医院送来的药在室内走了几圈,偷偷倒入一只阔肚青花瓷瓶。放下碗,朝屋顶看了看,不等开口召唤,明珠从房梁上飞身落地,轻轻唤了声“公子”。闻静思一指门外,明珠意会,安抚道:“门外无人,公子放心。”
闻静思轻声道:“你出去一趟,找到徐谦,说我有求于他。近日有皇榜招揽杏林高手,请他务必设法进宫,宫中的太医恐怕不能尽信,皇上的病症,还要他来瞧瞧。他若是肯,那最好不过,若不愿卷入纷争……”闻静思咬了咬唇,轻叹一声,道:“那也不要强迫他,毕竟朝廷有负于他。”
明珠颔首领命,侧耳听了听门外,推开一丝缝隙,闪身没入夜色中。明珠安然离去,闻静思心中稍定,入了内室。萧佑安侧卧而眠,昏睡不醒,也不知是真的因为病症的缘故还是太子有心加害。闻静思坐在床下的足乘上,内室摆设雕金镂银,床帐锦被一尺千金,诺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床上的人享受过四海来贺,百臣朝拜,可病痛缠身也不见有人斟茶递水,嘘寒问暖,一国之君的亲情还比不过寻常百姓。闻静思侧头看着皇帝苍老面容下的几分灰暗,心绪却早已飞往千里之外:“韫曦,我绝不让你有一日也如陛下这样孤苦无依。”
明珠不过去去两个时辰便返回。闻静思遣走宫女太监,独自睡在外间的榻床上,明珠进来时,他尚未睡着。屋内不便点灯,两人坐在榻上轻声说话。
“我将公子原话带给徐大夫,他并未当场拒绝。我想,他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十有八九会首肯。”明珠的双眼在黑暗中依然清亮。“之后我回了闻府,闻大人知道公子安然无恙,十分忧心,让我转告公子,若无十全把握,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前日有军报送达京城,二宗被困在泰山,王爷与大军已过云州边境,太子若无计可施,极有可能拿公子做盾。”
“有你在,我何惧他。”闻静思舒眉展目,似乎全不将自己安危放于心上。“二宗被困,宫中只留太子,这诸多巧合难道是王爷早已布下的局?”
明珠“嗯”了一声,事已至此,再无隐瞒的必要:“泰山封禅本就是个局。宗维好大喜功,近年被闻、史两家压得厉害,他作为群臣之首,如何不想挽回局面。如果此次封禅能随同皇帝,定会名留青史,何况是代皇帝先行登泰山?二宗一走,太子离开这两位智囊,没了拘束,直对上王爷,岂非任人捏扁搓圆?王爷大军一过云州边境,三百里路,直下京城指日可待。”
闻静思将明珠的话细细咀嚼片刻,忽觉出不对来:“王爷他如何得知皇上一定会病重?二宗此刻一定会离朝,他此次出兵本是清君侧之举啊。若皇上安然无恙,二宗未能中计,他岂非落人把柄。”
明珠脸上略有些尴尬,掩盖于夜幕之下,辛亏闻静思瞧得并不分明。“这并非是王爷一人之计,而是皇上默许。这次皇上染疾,也是意料之中。朝野换太子的传言越演越烈,太子与宗家绝不是坐等其成之辈,自然是要主动出击。”他见闻静思吃惊,即刻安抚道:“况且王爷离开京城之前,与皇上曾有一番长谈。我只晓得那时皇上就与王爷定下条约,若殷州治理得当,皇上便遵守诺言,换太子。毕竟皇上还在时,皇权就已旁落,若让太子继位,恐怕这大燕江山要换姓氏了。”
闻静思这才明了其中关节。“皇上恐怕不是这几年才决议换太子。依太子学识品性,固然不及王爷,也不至于担不起‘守成’二字,只输在私欲过重,宗家贪婪无度。平衡皇权臣权,唯有撤换才是啊。”
明珠轻浅一笑,看看屋内一角的刻漏,起身道:“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罢。”
闻静思看着明珠一蹬双足窜上房梁,也躺回了被窝。
门外一片宁静,仿佛杳无人烟。原有的侍卫都撤换成东宫掌控下的禁军,该有的巡逻绝不会因为皇帝病重就会减少,这已不是护卫君王的安危,而是如监禁一般的看守。
过了几日,东宫那边毫无动静,也不见太子前来探望皇帝病情。因有太后的夹竹桃做前车之鉴,闻静思不敢给皇帝喝太医院送来的药,只将膏药用在褥疮处,一日多次喂食碎米粥水。即便日夜伺候,皇帝也未有清醒的迹象。
天气愈发寒凉,闻静思让太监将火墙日夜点着,寝室内暖如春日,待得久了,就好似真的天下太平,再无波澜。
闻静思入宫的第十天,萧文晟终于第一回不请自来,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线转机。
萧文晟来的时候,刚刚过了午时。闻静思在小太监的帮助下,将米粥一点点喂入皇帝被撬开的嘴里。他坐在桌旁边看了半刻,指着碗道:“父皇一日要进餐几次?”
闻静思看也不看他地回道:“早中晚正餐的粥都是鸡汤熬制,每两餐之间与子时加一次奶子粳米粥,共六次。”
“哦。”萧文晟点点头。“每次能吃多少?”
闻静思道:“半碗。”
萧文晟眉毛一挑。“为何不一次喂一碗?”
闻静思拿调羹的手微微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椅子上的东宫太子。“皇上昏迷多日,脾胃甚虚,不能一次进食过多,应分多次少量为宜。”
萧文晟被他驳回,有些不快,阴沉着脸等两人喂完。看着小太监撤去碗勺退避,闻静思给皇帝擦净唇边残渍,整了被褥,别有意味的笑道:“你这般作态,宁王看不见真是可惜之极。”见闻静思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走到偏厅向门外招呼:“都进来罢。”
闻静思跟在身后,看着门外走进四个布衣男子,都是袖手低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貌,不禁疑惑地看向萧文晟:“殿下这是何意?”
萧文晟看也不看他。“你不是说要广发皇榜招揽天下名医么,喏,这四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你看着办。”
闻静思没想到他真的将这事放在心上,缓和了面容,敛袖一礼:“微臣多谢殿下。”
萧文晟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一副看戏的样子。闻静思目光一一巡过面前四人,肃声道:“都抬起头来。”
四名男子齐齐抬头,待闻静思看清他们的面貌,心中对徐谦抱有的一丝希望终是落空。但此时也不由他多想,打起精神来问话:“都报上姓名,说说在哪家医馆。”
左侧头一个道:“在下路仁家,京城杏仁堂大夫。”
第二个跟着道:“小人是易成,与路大夫同属杏仁堂。”
第三个道:“我是姚宾,在仁心堂已有十六年。”
第四个还未开口,闻静思就接着道:“仁心堂,为何不见舒老先生来?”
姚宾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舒老先生近日感染风邪,多日未愈,不敢有污皇家清净。”
这一句话,一来贬低舒老医术自救不能,二来抬高皇家门面,话中有话。闻静思心中冷笑,将头转向最后一人,那人面容普通,一身灰布长衫相当干净,见他看过来,拱手道:“在下言余,禹州妙春斋大夫。”
闻静思微微一愣,这声音十分耳熟,竟与徐谦相差无几,仔细一想,言余二字正是各取徐谦一边。一时心头大事终于尘埃落定,随即收敛心神,正色向四人道:“皇上染疾日久,各位既身在杏林,自当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虽抱病在身,但天威不可犯,诸位还需谨慎,万不可如同寻常人对待。都清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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