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被他这一逗,笑弯了双眼,注意力一转,肩上的疼痛减退了不少,接口道:“殿下与我隔三差五见一次,我变没变样,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殿下怎么随身带着伤药?”
萧韫曦冷哼一声,肃声道:“任年少时学过几手拳脚功夫,出手狠辣,打人从来不留情面。张景、郭岩还有走了的杨书鉴,不知被他打过多少回,伤药随身携带都成了惯例。”他抹完膏药,用汗巾将伤处小心裹了,在腋下松松系了个结。看闻静思整理好衣裳,又低声道:“他打你,不是太子不写课业,而是立威,打给我看,也是打给闻家看。”
闻静思一愣,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可能……”话未说完,萧韫曦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凑过脸来沉声道:“你既然立志入朝为官,就摒弃这些天真幼稚的心思。任年是宗维的学生,宗家人他从来不敢打。这里不比四方书院,太子说你错了,你对的也是错。”看着闻静思凝重的神色,手上松了松劲,和声安抚道:“不过,你也放心,我找个机会把你要过来,皇祖母总是向着我的。闻静思,在此之前,无论多痛多苦,你都要给我忍着。”说罢,将手上的药盒塞在闻静思手里,站起身道:“这药你留着,恐怕会常常用到。”
萧韫曦转身就走,闻静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轻轻喊了声:“殿下。”见萧韫曦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看过来,疑问道:“殿下在课堂上虽然总是漫不经心,我却知道太傅的一字一句殿下都听进了心里,为什么要这样呢?”
萧韫曦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而深邃,他张了张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藏书殿。闻静思虽然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却知道那口型之下的意思——寝榻之边,岂容虎狼安睡。
萧韫曦说伤药今后会常常用到,果然如他所料。太子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出那么点事,或忘记写课业,或晚起迟到,或做的策论文不对题。这时,任年便会将闻静思叫到身前来,捏着檀木尺,或打手心,或打肩背,每次十下,不多不少。他臂力过人,十下顶四十下。闻静思旧伤才平,新伤又起,一时间真是苦怨难言。
闻允休知道了这事,细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沉着脸看了伤处,蹙眉肃声道:“三皇子说得不错,太子确实在向你伯父与我施压。宗太师想为皇后在怀安山修避暑的园子,向户部递了文书,索要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皇上拿到殿上来议,革新一派拉拢了史家反对,你伯父与我这次也倾向革新派。”闻允休叹了口气,将闻静思搂入怀中,心疼地道:“让你受罪了。”
闻静思贴在父亲的肩头,安慰道:“父亲不怕宗太师,我也不会怕太子和太傅。三殿下说找个机会要我过去,相信不会太久,父亲尽管安心。”
闻允休摇摇头,正色道:“三皇子的话,你听听便好,别往心里去。”
闻静思看着父亲认真的神色,心忖道:“他虽是皇家子弟,但一诺千金,总不会骗我的。”
闻静思满怀信任,萧韫曦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三个月后,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城,才寻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去凤慈宫拜见。皇太后凌嫣许久不见心爱的孙儿,十分想念,连忙吩咐侍婢侍奉果茶,一边将萧韫曦拉到身边坐下,细问这段时间学业,日常琐事。萧韫曦一五一十地答了,想到自己有求于皇祖母,便讨好着自荐来捶背。凌嫣瞥了他一眼,嘴唇一弯,心知肚明,也不戳破,端起茶盏舒舒服服地享受孙儿的服侍。
萧韫曦低着头苦思如何说动皇祖母为自己要人,目光恰好落在皇太后衣裳的喜上梅梢纹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两年禹、弁两州不像前几年那样旱了。孙儿记得有一年旱得特别厉害,皇祖母带着一群朝臣的正妻前往清凉寺祈福。那是哪一年?孙儿好像才七八岁?”
凌嫣放下茶盏,拨弄着无名指上的镶玉戒指道:“正始十二年,那时你七岁。本宫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山泥冲毁了车轿,闻家老太君和媳妇前来护驾,却英勇牺牲,本宫记得清清楚楚。”
萧韫曦捶肩的手不知不觉轻缓下来,惴惴不安道:“孙儿不是有意提这事让皇祖母难过。”
凌嫣笑着拍了拍孙子的手道:“这不怪你。”
萧韫曦又道:“孙儿记得当日跟父皇去闻家吊丧,闻翰林丧母又丧妻,难过得很。最可怜的还是他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依靠。孙儿没了母亲,还有皇祖母来疼,可他们几个连祖母也没了。”
凌嫣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啊,本宫听说那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最小的只有八个月。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长得都不错。”
萧韫曦双手捏了捏皇太后的肩膀,微微一笑,道:“闻大人丧妻之后,一直未娶,真是当爹又当娘,辛苦得很。还好他那几个孩子都争气,特别是长子,样子俊秀不说,性子也温顺,知书达礼,志向远大。孙儿本想将他讨在身边做个侍读,偶尔照顾一下,不料晚了一步,被太子要了过去。”他停了停,语露惋惜地道:“孙儿想啊,他在太子那里做侍读总比在孙儿身边强,东宫的人以后做官更容易些,就随他去了。结果,皇祖母,你都想不到发生什么事。”
被萧韫曦引到这里,凌嫣只好顺着他问:“发生什么事啦?”
萧韫曦按着皇太后的双肩,狠狠地道:“太子根本不是为了他好才讨他做侍读。他看孙儿不顺眼,看孙儿要帮的人也不顺眼。杨书鉴一走,任太傅没人可打,太子就是找个人给他练手的。太子打闻静思,不给孙儿面子事小,可他娘和祖母救了皇祖母,太子打下去,不是连皇祖母的面子也不给么。”
这一段话,萧韫曦说得振振有词又惶惶不安,既怕说得轻了皇祖母不以为然,又怕说得重了适得其反触怒皇祖母。正在等皇祖母的话时,门外传来细细的几声猫叫。两人扭头去寻,只见一只肥大的白猫从门外一边叫一边跳进来。凌嫣见了淡淡“哼”了一声,唤过侍婢吩咐取蜜瓜来。萧韫曦见被一只猫岔开话题,心中极不舒坦,扬声叫道:“哪儿来的畜牲,跑这来撒野。”就要走过去赶跑它。
凌嫣笑着阻止道:“那不是什么野猫,它是皇后的心肝宝贝。”见孙子不满意地望过来,扯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来,指着那吃蜜瓜吃得正香的白猫淡淡地道:“皇后虽然胸襟气度不如你娘,坐后位却没什么大的过错。她爹又是太师之尊,统领一个世家。这猫儿虽然常常淘气,抓伤几个宫女太监,可打猫也要看主人,只要在我这儿规规矩矩,我也就给皇后几分面子,善待这只畜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韫曦心中一阵惊,一阵寒,仿佛三伏天气忽然淋了三九的冰雪,浑身湿冷。皇祖母话中之音他怎会听不出来,闻静思的身后只是个小小的朝臣,而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想捏扁搓圆都在一念之间。自己身后是皇祖母,太子就算要整自己,也要看皇祖母的面子。
凌嫣看萧韫曦低着头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又道:“皇后爱惜猫儿,也只能在宫中护它一时,若它逃出了宫门,遇上几个调皮孩子,可就要当野猫来欺负。皇后要想一辈子保住它,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白猫是皇后养的,以后万一丢了,也有人为了讨好皇后颠颠地金车玉轿送回来。”
萧韫曦双手扯着衣裳下摆,紧紧咬着嘴唇。皇祖母虽然没有为闻静思说一句话,可她哪一句话不是在教自己长远的道理。
萧韫曦从凤慈宫里出来,天色已晚,婉拒了皇祖母留用晚膳,混混僵僵不知要去向何方。在长明宫门前徘徊了小半个时辰,步子一转,从马厩里牵出白兔,走出宫门,直直向辅国将军府奔驰而去。
萧韫曦在皇祖母那里碰了个软钉,外祖父及舅舅处也说得模拟两可,他第一次觉得无助与困惑,皇子的身份,凌家的血脉,看似尊贵无匹,可伸手出去,连一个闻静思都抓不住。即便他如何烦忧,也改变不了当前的境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秋叶落尽最后一片,雪花盛开了遍地。宗维在朝中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萧文晟在课堂的表现也越来越随意。而闻静思,则变得沉默寡言,性子益发内敛,清亮的双眸里再也不见盈盈的笑意。萧韫曦低头看着书本上渐渐稀少的涂鸦,渐渐画满的正字。那正字的每一横每一竖,都是任年手中的檀木尺落在闻静思的身上的次数。
萧韫曦心中烦闷难解,身边的事务便甚少留意。下午与太子一方比赛马球之后,忘记换下汗湿的衣裳,又吹了冷风,第二日起床头重脚轻,浑身难受,只好由宋嬷嬷代为告了假。任年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翻开太子交上来的课业。那是一篇关于百官言行的策论,萧文晟在朝素以仁慈亲和称道,文中自然要求百官言辞谨慎,行止谦逊。任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淡淡扫了闻静思一眼,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太子仁善之下的冷酷,皱紧了眉头将策论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为臣民者避君讳,为人子者避父讳。太子这篇策论,共用三个‘安’字,为何直写其字,不避父君之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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