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安正在园中拿着支鸟棒逗弄进贡的绿毛鹦鹉与黑毛八哥,见皇儿前来请安,免了跪拜,招手让他站到身边来,指着八哥道:“曦儿,这黑衣将军十分聪慧,朕教它简单的话,它都能学会。”
萧韫曦正愁着如何开口向父皇讨要闻静思,被萧佑安一打岔,几乎捧腹大笑,调皮道:“父皇,八哥是黑衣将军,那鹦鹉岂不是绿袍大夫?”
萧佑安扳起脸,正色道:“这一文一武都齐了,朕成什么啦!”
萧韫曦从不怕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缠上去,笑嘻嘻地道:“那还用说,百鸟朝凤嘛。”
萧佑安被他逗笑了嘴,对着这个最心爱的孩子,他给予了超过皇家父子之间更多的慈爱与宽容。看着他慢慢长大,伸展了骨骼,宽广了胸襟,远大了目光,从一个爱调皮捣蛋,天天惹事的毛头小子,成长为一个渐渐符合自己期望的少年人。萧韫曦看父皇心情尚佳,微笑着道:“父皇,你看,儿臣身边的两个侍读,一个张景,总会投儿臣所好,找来各种新鲜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个专心学业的人。另一个郭岩,木讷无趣,畏畏缩缩,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儿臣日日对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难受。父皇要想儿臣专心学业,不如帮儿臣换一个更好的人来?”
萧韫曦说到此处,萧佑安尚未反应,那八哥在金丝笼里跳了几跳,呱呱叫了几声,竟然叫出人话来:“你骗人,你骗人!”
父子俩人齐齐一愣,一个忽然面色涨红,一个猛地仰头大笑。萧韫曦见父皇眯了眼睛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连一只畜生都瞒不过,还想骗朕!”不禁更加心虚。
萧佑安见儿子满脸羞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带着他在琉璃亭中坐下,远远避开了鸟笼,问道:“你总是借着你那点小聪明不肯用功读书,课堂上睡觉,读野史,甚至在太子太傅的茶碗里放青蛙。皇后在朕这里诉苦了不下七八次,说你顽性难驯,不肯收心,次次朕都替你遮掩过去。今日你忽然说要专心学业,骗谁呢!”
萧韫曦不料父皇对自己了如指掌,脸上就快挂不住笑,揉揉鼻子讨好地道:“父皇,儿臣说想专心学业是真,向父皇讨人也是真。”
萧佑安心中了然,故意问道:“讨谁?”
萧韫曦正色道:“闻静思!”
萧佑安双眉一扬,深深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从那张故作严肃的脸上看到了坚持与冷静,不禁好奇道:“朕已答应了晟儿让他做太子侍读。朕虽然宠你,但君无戏言,不能因你而废。”
萧韫曦笑道:“这好办,过十天半月,儿臣找个借口打发了郭岩,父皇将闻静思赐予儿臣,再给太子另找个侍读就行。”
萧佑安沉下脸色,训斥道:“选太子侍读,你当是随随便便挑桃子选李子!要世家清白,学业好,肯上进,有才干,他在四方书院极受夫子喜欢,晟儿身边就缺这样的人。他做了太子侍读,就算是东宫的人,今后入朝为官施展抱负那是轻而易举。跟在你这个贪玩乐的皇子身边,还不被你给教坏了。”见萧韫曦硬着头皮受了一顿训,仍旧不肯死心,转了口吻又道:“难得见你执着一人,你说说看,看中他什么?”
萧韫曦一愣,回想着两人种种过往,脸颊渐渐放松下来,淡淡地道:“儿臣看中这个人的善良,真诚。世家学业这些,对儿臣来说,没那么重要。”
萧佑安点点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善良,真诚确实可贵,在朝堂上,却不是最重要的。朕心意已决,多说无用,你回去罢。”
萧韫曦动了动嘴,垂下眼眸掩去满目的失望之色,陪着萧佑安静坐了许久,才缓缓跪下叩了辞。
萧韫曦见到闻静思是二日后,在太子太傅授业解惑的百卷斋中。一身素净的细绫,双袖衣襟处用雪青及月白色的丝线绣了茱萸纹样,敛目垂手站在太子身后,既从容又谦逊,既素雅又高贵。看到自己走进门来,双眼一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微笑不语。
萧文晟看了看闻静思,又瞥了眼萧韫曦,意有所指地点头道:“你们两个是旧识,定有许多话要说,皇弟有空来本宫这儿多和他聚聚。”
萧韫曦眼皮一跳,强笑道:“那是自然,可要劳烦皇兄了。”
闻静思身为太子侍读,和宗辰英并排坐在萧文晟身后,同一排的还有萧韫曦的侍读张景和郭岩。他第一次看见萧韫曦课堂上的样子,不似太子那样危襟正坐,认认真真听任太傅讲课,而是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桌上,慵懒地右手支额,左手捏着小狼毫在书本上涂涂画画。周围的人似乎对他这幅样子习以为常,太子不发一言,任年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闻静思看了一阵子他的涂鸦,暗暗捏了捏笔杆,将目光收回,放在了书上。
上午由任年和翰林院侍讲学士讲解四书五经,帝王策与兵法,中午在百卷斋侧殿一起用过午膳,休歇至未时,便由太子太师与太子太保教习射艺,骑术,击剑和时下兴起的马球和蹴鞠。有了太子侍读这一身份,闻静思行走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书库便轻而易举。午膳之后,闻静思借着萧文晟小睡,常常去两处的藏书殿翻看书籍,古往今来百家之言,自家书房有的这里都有,自家书房没有的这里也有。他在那一柜柜的书籍之中,看到了前朝的兴衰,燕朝的兴起,名臣的生亦何欢,猛将的死亦何憾,看到了民生百计,看到了外邦荣辱,看到了历年进士的试题答卷,也看到了奸臣抄家之后的清单。那一本本薄厚不一的书册,让闻静思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天下。到了下午,跟着皇子侍读学习骑射竞技,看着萧韫曦从昏昏欲睡变得神采飞扬,矫健的身手,自信的笑容,在阳光与汗水下展示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活力和生机。晚上宿在东宫的宾客院里,做完课业,有时被传去陪萧文晟下棋解闷,有时自己在院中侍弄些花草,有时萧韫曦会偷偷溜进来。他来的时候,总会带来宋嬷嬷做的各式糕点。闻静思几乎以为会如自己所愿,好好做个侍读,早日考取功名,做个如父亲一样的好官。
闻静思来百卷斋的大半个月里,日日见萧韫曦在课堂上懒懒散散,或伏案睡觉,或涂鸦书本,或翻看野史,竟然有一次看到妙处大声叫好,把几人吓了一跳。任年当场黑了脸,罚郭岩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闻静思问萧韫曦,才知道皇子有错,侍读先罚,既是杀鸡儆猴,也是以儆效尤。只要萧韫曦堂上不出声捣乱,任年都会听之任之。闻静思看看萧韫曦依然固我,又看看战战兢兢的张景和郭岩,心里不禁同情起来。可是这同情的人在一个月后,变成了自己。
前一日晚上萧文晟在东宫设宴,请了宗家的几个外戚来,恰好当日休沐,闻静思回家小聚。次日直接来百卷斋听课,却不料萧文晟昨夜醉酒,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忘记写了。任年把脸一沉,提起案上的檀木戒尺站了起来,沉声道:“闻静思来受罚!”
闻静思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任年又叫了一遍,他才走出书案,站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任年看了萧文晟一眼,喝道:“转过身去跪下。”
闻静思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跪下,面前正对着萧韫曦的书案,看着那双惊愕的眼睛,不禁脸上万分尴尬。不及他多想,任年道:“不写课业,戒尺十下。”说罢,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肩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闻静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呻吟出口,不敢再看萧韫曦骤然冷峻的神色,僵着身子闭上双眼默默忍耐。好不容易撑过这十下,任年又道:“目无师尊,戒尺十下。”
从未挨过父亲伯父的家法,这二十下戒尺将一侧肩膀打得肿了一片。受完罚,闻静思抹去额上的细汗,重新朝任年跪下,恭敬地叩拜道:“谢太傅教诲。”
坐回椅子上时,闻静思仍然有些恍惚,既不信自己真的受罚,肩头的疼痛又真实清晰。他抬起头来,太子的背影依旧笔直,三位侍读目不斜视,只有萧韫曦半转了脸担忧地看过来,闻静思勉强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午休的时候,闻静思照旧去藏书殿看书。肩头红肿的地方隐隐作痛,令他不能静下心。恍恍惚惚翻了几页,耳边听见一声门响,竟是萧韫曦找了过来。手上捏着一方巾帕,裹了一盒药膏,随手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脱了袖子,让我看看。”
闻静思放下手中书册,解松了腰带,抓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剥出个圆润的肩膀。窗外艳阳透过白绢的窗纸,照得散碎下来的发丝如刺绣的金线一般,细柔的都能缠紧人的心。而肩膀上白皙的肌肤看起来竟有几分透明,二指宽的尺印清清楚楚横在当中,异常刺目。萧韫曦怔怔地盯着闻静思的脸,他已许久未曾好好看看这个人。脱去稚气的容颜有着少年人的腼腆与羞涩,以往柔弱的身躯现在更是结实又匀称,仿佛再过不久,蕴含的成年人的力量就会展露出来,再也不需要父亲家人的保护。
闻静思见他看着自己久久不语,开口唤道:“殿下。”
萧韫曦回过神来,笑着揭开盒盖,用汗巾抹出一层膏药,均匀地涂在红肿之处,口中调笑道:“这几年我没留意,你倒是越长越俊俏了,说不定哪日连我也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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