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听着这缓慢的呼吸声,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道别的话可以等等,他孤独的心却不能等。时光从他们身边温柔地流逝,像缓慢的浪潮,一声声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做成了琥珀。
他把头靠在叶风城身上,感受着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睡意渐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无声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这张苍白安静的睡颜。即使缺乏生气,他还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要他连眨眼都舍不得。
想要亲吻眼前这个人,蜻蜓点水的亲吻就够了。
他呢喃着,“我可以吗……”
沾了点泥水的衣角上还带着一点外面的寒意,怎么也捂不热,他害怕这寒意加重了叶风城的病症,却再也无法忍耐。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他从未如此情难自禁,如此卑微地恳求什么,除了这一样东西。
他们离得太近了,过去的从未如此接近过。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是他在最混乱的梦里也不敢肖想的。
可是他还没触碰到那苍白的嘴唇,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努力不要哭泣,可是没有用,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感情在他的胸腔里用力地揉`捏着那颗孤独的心,让他几乎被要被撕碎。
在触碰到以前,他停滞住,就像被变成了石头,再如何都无法前进一寸。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距离,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诅咒。
泪珠落在柔软的织物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哭泣的那个人是他,因而错愕地睁大眼睛。他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要噎住,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要醒来,不要看到我,不要……
他都忘了他有多久没有哭过。过去违逆谢鸾,被她用鞭子抽的时候他没有,差点丧命于魔蛟腹中的时候他没有,连被叶风城那样否定的时候他都没有……他身边的许多人都怀疑他没有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
只有体会过爱恨,才会被其伤害。
“我害怕……”
他最后还是没有吻上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不论他想了多少次,在心里、在梦里、在隐秘的欲望里,他都不能。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可是他对这所有的东西能带来的后果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感到畏惧。
他捂住眼睛,泪水染湿了指缝,重新汇聚成湿热的溪流。
“我梦到你死了。”
死是一个诅咒,过去他从来不敢说出口。
梦里的绝望和无助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习惯这样的噩梦——为什么不呢?闭上眼和醒过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个人注定会死,而他会为此受尽折磨。
到头来,这种痛楚还得由他自己一点点体味。
叶风城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遮住了清隽的眉眼和眼底憔悴的痕迹,遮住了他淡色的嘴唇。他还活着,还来得及。
怀着满溢的感情,叶惟远注视这副场景,直到眼眶酸痛。
把这个轮廓刻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记住他身体的温度,胸口浅浅的起伏,记住他睫毛翕动的模样,记住他手指……
“差不多是时候了。”
门外的人催了他第一次。
——不要忘记我们约好的东西。
一瞬间,他的世界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清晰而绝望。
虚假的黑夜将要走到尽头,叶惟远慢慢坐直了身体。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吻那苍白的嘴唇,那不是他能给予烙印的地方。
“不要恨我……但如果你一定要恨我的话,就恨吧。”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你。”
“叶风城,我想要知道……”
他张了张嘴,问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他或许会告诉叶风城,他……
可这世间的诸多事情都是没有如果的。没有的。
在他还不知道花下的那个人是叶风城以前,在他还不知道命运早已把他们牵连到了一起以前,在他还不知道他会这样做以前,结局就已经被写好。
怎么能奢望走到最后?
有时他忍不住憎恨命运,憎恨叶江临,憎恨叶高岑,以及憎恨他自己。明知道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但他还是愿意为这所有的东西牺牲掉性命。
“如果你好起来了,你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听,去看,去爱……”
不用再被局限于这方庭院里的日子。
春天是明媚的,夏天是绚烂的,而秋天和冬天不再是催命符。
每年最末尾的那几个月里,如果下雪了,他们可以在湖心的小岛里热上一壶酒,观赏雪落在深黯的碧水中,尽管静谧无声却很美丽。
“我想要你自由……”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场巧遇,只有他陷了进去。
“你好了吗?”
那个人还是没有进来,只在外面敲了敲门,让他从这个短暂的梦中惊醒。
“你再不走,他就要醒了。”
叶惟远揉了揉眼睛,过去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角。
外面的世界天光大亮,几乎要刺伤他的双眼。
“我走了,叶风城。”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夏日夜里的银河,而泪珠凝聚在其中,落下来,碎掉,就像星星的毁灭。
“我不想走……”
外面的人说得没错,他再不走就真的太迟了。
叶风城像是有所察觉,挣扎了好几次想要从梦魇里醒来。
如果他在这一刻醒过来,他一定能听到叶惟远说他不想走,他也一定会强行把他留下来,然后告诉他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如果。
——他一点都不想把你留给其他人,他只想要你的安慰,想要你给他的一点点爱。
但机会只有那么一瞬间,叶风城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不会知道他错过了什么东西,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个约定里,他是唯一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因为有人替他做出了抉择。
有的人被放弃了,有的人自愿献出一切。
他可以去追寻真相,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做出的选择。
“再见。”
像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叶惟远走得很快。
“快点,药效要过了。”
明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导致他们的准备功亏一篑,可他还是冒着风险来了。
沉沦在这片苦海里的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其中挣扎了太长时间,早已无法脱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给两个人徒增烦恼?
“永别了,”他扶着门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加上了那个称呼,“……哥哥。”
他已经死了,死在很久以前,春光烂漫的那个下午。
死在他爱上叶风城的那一刻。
·
“不要走——!”
周遭一阵剧烈颠簸,叶风城倏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醒来后,他揪着胸口剧烈地喘着气,许久都没从这没头没尾,只有一点依稀人声的古怪梦境里挣脱出来——那种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每一寸血肉里,让他稍微动一动都比死了还难受。
最后是膝头沉甸甸的重量将他带回现实里,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叶惟远的佩刀。刀鞘由一整块上好的汉白玉雕琢而成,在这黑暗的环境里散发出淡淡的莹润微光。突然间,他远超必要地用力握住了它,想要从这死物身上汲取一点安慰。
和想象中的冰冷不同,白玉入手的触感是温热的,就像许久以前,叶惟远将它递过来时,指尖的温度。过了一会,他身上的汗渐渐地凉了,心还是跳得很快,很快,随时都会在胸膛里炸裂开。
再过会,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先是很小的声音,窃窃私语,然后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对此他早就习惯,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忧,没告诉过云巍奕以外的人。
幻视还有幻听,都是这具身体正在从内由外急速崩坏的征兆。
就像现在,他看见叶惟远在和他说话,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叶风城,如果我没回来……”假的叶惟远皱着眉头,似乎在强作镇定,“那它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我……”
他想说话,但是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东西啊。
咳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知道再不能拖,伸了只手在小桌上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摸到了玉瓶,又见茶盏里还有一点残茶,他就着还有一点余温的茶水将玉瓶里碧色的小药丸吞服下去。
瓶中的药丸数量一日日地少了,就如他所剩无多的时日。无论他怎样威逼利诱,云巍奕都不肯再给他炼制这药丸。他说不清是他先见到叶惟远,还是这药丸先一日消耗殆尽。
但唯一可见的是,一切的终焉之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服了药,幻觉离他远去,这个“叶惟远”消失不见,留下满室空茫,和没有读完的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