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显然早已想到此节,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听说他还送了杨玦十几匹极西骏马,以他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巴结杨玦,送出这样的厚礼,也只是想让他善待于你吧。”卫长轩说完,感叹道,“我猜拓跋公心里还是很惦念你的。”
“或许吧,”杨琰轻声叹气,“外公是个重脸面的人,想必是不愿见我过得不好,又或许,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我阿妈。”
他低着头,沉默了半晌:“不管怎么样,我们眼下确实需要这些,我想着,过两日让方明封上几封银子,连同名帖送到羽林卫几位都尉府上去。”
卫长轩一怔:“送给他们做什么?”
杨琰轻轻笑了笑,笑意却是苦涩:“我知道陈绍有意保荐你入羽林卫,他虽然是羽林大将军的侄儿,荐书金贵,可羽林卫里世家子弟众多,不一定买他的账。你这样毫无背景,进去只怕要吃亏,还是上下打点一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卫长轩听他口气,竟是筹划已久,不由奇道:“我何时说要去羽林卫了?”
“你先前不就有离去之意么,”杨琰咬了咬下唇,“在羽林卫谋个职位,也算是个大好前程,你义父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吧。”
让自己进入羽林卫确实是阿爹一直希望的事,卫长轩前些时候听了陈绍的劝言,心里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是……
“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卫长轩怔怔地问道。
杨琰又笑了一下,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我现在衣食无忧,又有这么多下人伺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卫长轩看着他,忽然低声道:“也奚,是我昨晚冒犯了你,你生我的气了么?”
杨琰似乎一惊,他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
其实昨夜虽然喝了不少酒,可卫长轩还没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他今早醒来就想起了昨晚所做的事,心中懊恼不已,却又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向杨琰提起此事。
“你是生我的气,所以想赶我走么?”卫长轩又追问了一句。
杨琰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他用力地摇着头:“我没有生你的气。”顿了顿,又很低很轻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卫长轩听见这句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似的,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杨琰。杨琰很瘦弱,抱着却又十分柔软,他没有挣动,只把头埋在卫长轩的肩膀上。
“那你为什么要我去羽林卫?”卫长轩叹息似的问道,“我不是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么。”
杨琰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发抖,过了许久,卫长轩终于察觉出不对,他扳过杨琰的肩膀,在深沉的夜色中,看见他眼中已滚落出大颗的泪水。
“因为我知道,你终是要走的,”杨琰脸颊上挂着泪珠,声音也微微发颤,“宝剑藏匣,鸣如龙吟,你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终有一日,会脱匣而飞。我虽然不舍得你走,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困着你,误了你的前程。”
卫长轩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也奚,你不要哭,你若不想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卫长轩,”杨琰慢慢抬起头来,“你若真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院子里,空度岁月,将来回想起来,真的甘心么?”
卫长轩呆住了,如今已不比先前,他每日大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这府院之中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一样游手好闲。可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王府公子的伴当,碌碌无为一辈子,最后安然死在床榻上,但这绝不是他想要度过的一生。他做梦都想抓着沉重的刀柄,锐利的弓箭,他想骑着骏马,去一望无际的旷野中驰骋,永不停歇。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四方的天空,黑夜里无星无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知道,留在这里,自己终是不甘心的。
从他的沉默中,杨琰已猜到了答案,他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想过了,与其让你以后心中怨愤,不如现在好好替你谋划一条出路,说不定将来,还要倚仗你做我的靠山。”
他后面这句,说得半真半假,有几分像是玩笑,但卫长轩心中一动,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也换了玩笑的口吻:“我若是去了羽林卫,你往后就见不到我了。”
杨琰微微一怔,立刻反驳道:“羽林卫只是戍守都城,听说家住建安城的士卒,不轮值的时候还可以离营外出,你总能抽空回来的吧。”他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轻声喟叹,“只是少见几面罢了,建安城又不大……”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建安不大,即使这小院子留不住你,把你留在建安也就够了。但我还是不敢让你去更远的地方,去看这天下,我怕你见了天下之大,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院子来。
八月二十七,建安城东。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辰,坊间集市里各家店铺全都开了门面,路边则是摆了各色的摊子。“刺啦”声不绝于耳,是油炸胡饼的声响,一旁的水粉铺子正在清货,玫瑰膏子的浓香混着空气里的油香,闻起来有些诡异的憋闷。
从郊外驶来的一辆大车停在了闹市的街坊口,车里三三两两有进城卖货的货商下来,手上都抱着厚重的包袱。突然,正在下车的老货商被推了一把,他身后那人似乎已经急得不可开交,推开他之后便忙不迭跳下车,一溜烟沿着路跑了。
老货商大声骂道:“断子绝孙的东西,赶着投胎么!”
他倒也没有骂错,那个急匆匆跑掉的人穿着内侍的服色,确实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小内监脸色苍白地在拥挤的闹市间穿插,最后终于顺着一条小路跑到城东那所宏伟的王家府邸——穆王府的门前。
因为事出紧急,他已顾不得依着规矩向门里递话,只有些唐突地敲响了边门,亏得他穿着内侍服色,看门的仆从还以为他是宫里的人,忙迎出来问道:“不知公公有何事?”
小内监结结巴巴地道:“卫……卫长轩可在府中么?”
仆从微微一怔,他是穆王更替后新入府的下人,并没听过卫长轩的名字,当即摇了摇头:“府上没有此人。”
小内监急得脸都白了,又道:“他不是在贵府四公子跟前做事么,怎么会不在这里?”
仆从赶忙道:“四公子在南边院子里,您绕过右手,看到的第一间门进去就是。”
听他这么说,小内监只好又沿着墙向那边跑,他觉得喉咙发干,心都快跳出来了,没头没脑扑在那门上一顿乱敲。等到门被打开,里面院子里的人都怪异地看着他,可他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扑到那个熟悉的少年面前,嚎啕出声:“轩哥儿,总管他……他出事了!”
卫长轩原本正和方明等人在院子里看新送来的羽林卫军服,还有一块沉甸甸的腰牌,他预备着过两天穿着这一身军服去见义父,料得他定会高兴得展开眉头扬声大笑。
谁知片刻之后,看守皇陵的小内监就扑门而入,嚎啕着道:“总管他出事了!”
卫长轩一瞬间还未反应过来,他愣愣地问:“出什么事,阿爹他怎么了?”
“宫里传了话,说皇上前些时候被先皇托梦,先皇哀叹身边没有服侍的人,要几个原先御前服侍的奴仆殉身侍主,其中就有总管的名字,今早刚赐了鸩酒来。”小内监哭得抽抽噎噎,“来宣旨的几个都是原先总管手下的人,特意宽限了半日,让我来带轩哥儿你去见总管最后一面。”
卫长轩听到最后,如遭雷击,脸上刹时没了血色。他身旁的方明也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算什么,皇帝做了个梦就要赐死人吗?”
“我听说……听说……”小内监哆嗦着还要说话,却又警觉地看了一眼院中,院子里站着许多人,都是闻声围过来的,每张脸都十分陌生,惹人警觉。他终于上去拉了一把卫长轩,在他耳边急声道,“轩哥儿,快跟我走吧,晚了……晚了就见不到总管了啊!”
他扯着这个石头一样的少年就要往外走,却听背后有个清朗的声音道:“方明,把前院那匹紫骥牵过来,要快!”
小内监回过身,只见屋内走出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公子,那公子目光清澈,径直望向他们。他焦急的心内忽然闪过一丝疑惑,暗道王府四公子不是个瞎子么,怎么全然看不出来,况且如此俊秀飘然,竟像是云端里的人一样。
就在他怔忪的时候,方明已飞快地把马牵到了门外,将缰绳递向卫长轩:“卫大哥,快上马啊!”
卫长轩神色有几分骇人,他一言不发,上前接过缰绳,也不管身后的小内监,径自翻马而上,那紫骥是少有的骏马,顷刻便没了踪影。
第27章 死别
皇陵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卫长轩在瑟瑟秋风中走进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深渊里。他心里惶然不知所以,始终觉得这是一场梦,抑或只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屋门外插着一杆白幡,奉旨赐死的钦使才会带这样的白幡,把它插在门外,是赐以全尸,皇恩浩荡之意。卫长轩死死盯着那一抹白色,仿佛看见恶鬼,他干涩的嗓子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