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穆王府南院。
每年羽林卫纳入的新兵皆是在九月初十左右去北衙府卫领换军籍,然后便要入驻禁军大营,受禁军军规管束。
墙院的角落里,卫长轩提起水浇到平坦的石头上,他低着头,有一缕碎发垂到了额前,但他顾不上去拂开,只是俯下身,用力地打磨着手中的长刀。那是一柄色泽暗沉的长刀,被青石打磨着,慢慢显出透彻的光亮,刀锋在反复的磨砺中崩出了一些,刃口逐渐变得锋利,他又浇下一罐清水,刀刃的锋芒更加耀眼起来。他直起腰,用软布拭去刀上的水渍,而后用力插进了刀鞘里。
方明远远坐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忧。自他义父去世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从少年成长为了一个男人,变得冷峻而沉默。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方明能看出,他心里满怀着心事,却一个字都不肯吐出。
等到磨完了那柄长刀,卫长轩从屋内拿起一副行囊背到身后,意识到他这就要走,方明有些慌乱地跑上前去挽留道:“卫大哥,这么急着走干嘛,羽林卫报道之期还有十日呢,你还不如在府里多歇息几天再去。”
卫长轩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他走到杨琰屋门外时,脚步顿了顿,似乎要敲门,手还没有扬起,屋门已从里面被打开。
杨琰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卫长轩,进来说话。”
第28章 探视
杨琰的脸隐在门后的阴影中,看起来有些犹豫,他低声道:“你要去羽林卫了么?”
“是。”卫长轩点点头。
“你……”他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羽林卫戍守皇城,军规严整,你在军中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鲁莽之事。”
卫长轩怔了一怔,他叹了口气:“你是担心我在羽林卫值守时去杀谢太尉吗?”
杨琰的担忧被他这样说穿,微微一惊,神色显得有些尴尬。
“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傻,”卫长轩声音低沉,“他是当朝太尉,位高权重,我贸然向他出手,只怕还没靠近便会被乱刀捅死。再说,这样无视王法,拔刀寻仇是市井匹夫所为,我自幼受义父教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是了,我早该想到你不是这样粗浅之人,”杨琰轻轻苦笑,“只是那日你从皇陵回来,就很少说话,我……心里很担心你,忍不住就会胡思乱想。”
卫长轩看着他的头顶,心里抽痛了一下:“对不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这些天心里乱得很,”他声音又低了下去,“总是在想很多事,可是又想不明白。”
杨琰伸出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却碰到他手中冰冷的刀鞘,他默默缩回了手:“是在想你义父的事吗?”
“嗯,我梦见小的时候,阿爹牵着我在大街上走,那条长街仿佛永无尽头,走着走着,阿爹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卫长轩的声音很轻,饱含着悲伤,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道,“阿爹临终前提到我父亲,他认识我父亲。”
“你父亲?”杨琰有些吃惊,“是谁?”
“他没有说,只是告诉我,我本姓崔。”卫长轩低着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原来我不是他从破庙里捡来的,可我的父母是谁,他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阿爹从来不告诉我。”
杨琰轻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些事,怪不得你这些天总是一个人待着。”
“不说这些了,”卫长轩最后摇了摇头,向他道,“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立刻让方明去羽林卫大营找我,知道么?”
杨琰轻轻点了头,他低声道:“你有空记得回来。”
“那是自然。”卫长轩苦笑道,“我在这建安城,也没有别处可以回去了。”
他最后低下头,在杨琰的额头上亲了亲:“也奚,我走了。”
杨琰摸了摸被他亲吻的地方,沉静了良久,只听他脚步声慢慢远去,而后又复归平静。他整顿了衣袖,从屋内缓缓走出,他脚步很轻,院中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只有素色的衣衫在轩廊的阴影里闪了一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后苑里大片的草场已有大半被划去做了花园,这是新王爷的吩咐,花匠们连续赶工,移植了许多品种珍贵的奇花异草在这里。
杨琰慢慢在花圃中走着,这一方花圃中正是时令下的菊花,菊花大多开得碗口大小,既有明艳的凤凰振羽、紫龙卧雪等等,也有雅致的绿云、雪海等花品。杨琰自是看不见这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他只闻着风中馥郁的花香,循着小径,缓慢地踱着步。
花海深处响起一声轻笑:“三公子今日虽然不在府中,可王府中人来人往,耳目繁杂,公子一向谨慎,贸然来此,总不会是为了赏花吧?”
杨琰停住脚步:“原来先生真的在此处,”他也察觉到自己来得突兀,顿了顿才道,“父亲原先的书房内,藏有大量卷宗公文,我想请先生替我取来永康五年到永康六年这两年间的卷宗。”
对方沉默了片刻,声音里没了笑意:“公子为何要调那两年的卷宗?”
“查一件旧事而已。”杨琰低声道,他水波无澜的眼眸望向远处,眉宇间显得有些阴郁。
对方很识趣地没再多问,伸手一折,将一枝白如雪绒的菊花摘下,递到了杨琰面前:“这枝雪月开得极好,香气淡雅,公子觉得如何?”
杨琰微一低头,便闻见那幽然的淡香,点头道:“果然不错,”他唇角轻扬,“三哥常不在府中,先生倒是清闲,可以在这里侍花弄草。”
“公子这是暗讽我游手好闲么,”那清朗的声音一笑,“可惜也闲不了几日,明日我便要跟随车队出使燕虞去了。”
杨琰想了一想,点头道:“是了,今年也到了向燕虞岁贡的时候了。”
对方的语气却不再轻松:“此次怕不是寻常岁贡,我前些时候去库里清点给燕虞可汗的礼物,发现那十万匹绢里有半数都是霉烂的破布,况且这次的副使竟指派了青州别驾王越山,那个武夫常常举止失礼,又满嘴粗话,简直摆明了要去惹怒燕虞可汗。”
杨琰眉梢一挑:“哦?不过既然有先生担任正使,想必也不会让局势更糟吧。”
“我么?空有三寸不烂之舌,最多保得使团平安离开燕虞而已,”对方苦笑着道,“等到燕虞可汗察觉这次岁贡之物都是些破烂,银两也远不足数的时候,恐怕恼怒之下便会率领大军压境。”
杨琰静了静:“朝中是何人挑唆,想故意惹怒燕虞?”
“我猜……大约是如今风头正劲的那位吧,不过,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朝中世族们谁不想看到手掌重兵的东胡大都护们跟外族拼个你死我活呢。”他似是无奈地低笑了一声,“公子,你现在身份特殊,在东胡有所动作之前,你在府里都千万小心一点。”
杨琰摇头笑了笑:“先生放心,我还没有忘记如今自己只是个人质。”
永安五年,十月。
宗正寺大狱。
宗正寺的牢房里,关押的大都是皇室宗亲,然而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比别处舒适一些,能下狱的皇亲大多失了势,反而比常人更容易被践踏,牢房内湿冷阴暗,推开牢门便是一股酸臭的腐烂之气扑面而来。
牢房的尽头是单独的一个小间,虽不比外面潮湿,却还是很冷,因为这里基本见不到天日,头顶只有尺余见方的一个天窗,勉强可以看出日升日落。这个牢房里的犯人身份很有些特殊,半年前他还是叱咤风云的穆王爷,而如今却已沦落成阶下囚了。
寂静的过道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平日里除了送饭的时候,这里几乎都没有动静,牢房里的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向过道的尽头看去。
铁栏外传来狱卒的呼喝声:“杨玳,穆王殿下在此,还不快快见礼!”
犯人冷笑了一声,眸色冰冷地看向他身后那位现任的穆王殿下,只见杨玦穿着一身华贵衣衫,用袖子半掩着鼻子,冷声道:“好了,你先下去。”
狱卒立刻喏喏地应着退了出去。
“大哥在这里过得可好?”杨玦抬眼看着铁门后的那个人,只见他身形枯瘦,一身衣衫脏破难闻,着实很是狼狈,不由得心情大好。
这是胜者对负者的嘲弄,按理说被嘲弄的那个应该露出愤怒、不甘或是仓皇之色,可杨玦失望的发现,他那位大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的话,他眼神中竟似乎有些讥讽之意。
“原来是三弟,”杨玳冷冷地道,“今日这么好兴致,竟来牢狱中探我。”
“今日是大哥的生辰,做弟弟的特意来瞧瞧你。”杨玦冷笑了两声,又掩了鼻子,“大哥素来喜洁,在在这肮脏阴湿之地待了两个月,想必滋味不好吧。”
杨玳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依着大逆之罪判个磔刑,是不是?”
“三弟没见我被剐于市想必很是失望吧,”杨玳轻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背后那些人不是应该迫不及待置我于死地么,怎么还让我活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