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照起身回了一礼,带着笑意离开了学堂。
陆元秦情绪激动,想起国子监讲学曾以孟子的“君臣之道,恩义为报”命题,叫他们写一篇文章,他始终写不好。此刻文思如泉涌,奈何学堂里没有纸张,他跟孟时涯、林长照辞别,急匆匆回学舍去写文章了。
孟时涯歪过头看向林长照,他正背着手,笼罩在一片朦胧月色里,望着窗外的夜空,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
十八岁的少年,已经羽翼渐丰,有了迎风度雨的傲然之气。
比之于前世那个始终木讷不敢言,低头不敢与人直视的明见,眼前的林长照格外地引人注目。
孟时涯很清楚,他自己想念那一世的林明见,又不由自主地被这一世的林长照所吸引。
总之,他孟时涯就是逃不出林长照的手掌心。
林长照没有回头,只是抬脚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那若有还无的红光所在处,轻声问道:“五皇子唆使平南王一起出兵,篡权夺位?”
孟时涯走到他身侧,背起手来,抬眼看向那轮明月,笑道:“是啊,他彻底失了圣宠,只好铤而走险。陛下昏迷不醒,宫里有胡贵妃接应,他们倒也不怕。”
“可惜他们过不了左右卫那一关。韩将军与何将军早就有所防备。”
“五皇子目光短浅,狂妄自大,有什么办法?只怕无须左右卫出手,他们就被拿下了。”
林长照蹙眉,思虑片刻,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三皇子会带兵拦阻?”
“三皇子总比五皇子看得明白,他们无论哪个逼宫,都是成不了事的。三皇子出兵拦下五皇子,不管谁输谁赢,至少回头到了陛下耳中,三皇子只是曾经觊觎皇位,罪名尚可宽恕,可五皇子是逼宫谋反,弑君杀父之重罪,罪不可赦。三皇子此举,算是给自己添了条活路。”
可那也只是条活路罢了。
深夜时,徐绍带着一身血回来,侥幸未曾受伤。他拿了右卫将军的令牌入宫,以护驾为由拦在皇帝寝宫外,不管是胡贵妃还是皇后都不许进。僵持许久终于逮到一个偷偷从侧门潜入的宫女,那宫女端着一碗掺了药的参汤,严刑拷打之后招认是胡贵妃指使。太监总管叫人连夜寻来朝中重臣,御医不得已之下多给皇帝扎了几针把人弄醒了。
皇帝醒来,五皇子和平南王的府兵、暗中圈养的军队被三皇子带人拦在宫门外,左右卫陈兵一万在崇阳门,领兵者正是六皇子。徐绍离开皇宫时,五皇子和平南王被带到了议政殿前,三皇子请罪一同跪着,只有六皇子一人堂堂正正站在殿门口,等候皇帝召集群臣上朝。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徐绍换了衣服,李瑛也醒了,陆元秦写好了文章,孟时涯和林长照还在。国子监最出色的五名学子在学堂里静静地坐着,等天亮,等贺之照把朝堂上的消息带回来。
贺之照回到学堂时,学堂内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名学子,个个翘首以盼。清晨的光亮越过院墙,攀过树梢,穿过朱窗,落在了学堂内几位学子的身上。
贺之照看着他们,孟时涯率先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其他几人纷纷跟着起来,向贺之照行礼。
“陛下谕令,感念年岁渐长,诸皇子业有所成,堪当大任,可取资质尤佳者为皇储,代行天意,故……册立六皇子李云重为太子,位列东宫,百官所奏之事,皆付皇太子决断。自即日起,布告天下,以兹俱闻。”
孟时涯嘴角弯起,眼眸中闪出了亮光。
他踏上大周议政殿的第一步,便自此开始。
学子们安歇了一晚,起床就遇上了这样的好消息,如何能不兴奋?国子监外面巡逻的左右卫禁军已经撤退,昨夜那令人紧张的一场厮杀,在邺安百姓大多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抹去了痕迹,看不出任何异常。
当今陛下顾及颜面,最不喜皇室丑闻流传于百姓之间,皇子皇叔试图谋杀他这种事,他又怎会允许百姓知晓?
崇阳门外的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朱雀玄武大街上的死者伤患全都被挪走。
邺安还是那个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的邺安。
五皇子被贬为平民,终身囚禁齐王府;三皇子留住了皇子身份,亦被勒令长居忠王府不得随意外出;平南王死罪拿亲王封号抵消,府中人概不追责,但活罪难逃,已被关进天牢;胡贵妃被赐毒酒,当晚就死了;皇后被罚禁足,无诏不能踏出寝宫一步。
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皇帝,给儿子找了许多罪名,唯独抹去了“谋反”“弑君”。忙忙碌碌到天亮,已经没有力气安排太子李云重的住处。原本开了皇子府的太子不好再住进宫去,于是李云重领了玉册金印,却还是回到了他的皇子府。
李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平南王府离得不远,向来没有马车接送他,他低着头,孤孤单单走出了一段路,才发现林长照跟在身边,后面还有一个孟时涯。
李瑛看向林长照,欲哭无泪,笑而不能。
“李兄,人生不能顺心顺意,然并非黯淡无前路。你有救世之心,济世之才,万万不可灰心丧气。你说过,宁愿不曾生在王侯世家,如今也算是没了这层身份的拖累,何不重新开始呢?”
林长照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劝道。
李瑛伸出胳膊把他圈在怀里,抱了一下,在他耳边低语道:“多谢……我,绝不会辱没了‘邺安四公子’的名声。”
李瑛大步离开了,留了一个挺直高傲的背影给他们。
孟时涯看着林长照眼中闪出了泪光,心中轻叹,在旁边劝了一句:“回去吧。我信得过他。”
林长照这才放了心,跟着转身回国子监。
迎着晨光,林长照望向孟时涯的背影,那也是个挺直了的,高傲的背影。
心事
六月中旬,邺安城因水患造成的损失终于被清理完毕,受灾的百姓从新一任京兆尹那里领到了粮食,分到了新修建的宅院,民心安稳。皇太子李云重前往太庙祭拜天地,敬告先祖,受到了京城百姓的夹道欢迎。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聚在人群里围观,纷纷赞叹年轻的太子仁善有为。
人潮涌动,甚是拥挤,孟时涯站在林长照身后,不动声色地护着他。
“他日我等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也能有这般热闹,那就好了。”陆元秦叹息道。
“李兄做那文状元,你就是榜眼,咱们当中容貌最秀气的林兄来当那探花郎,到时候万人空巷,争相观看,只怕你骑在马背上吓得说不出句话来!”徐绍哈哈大笑。
陆元秦愣住,讶然道:“怎么,孟兄竟做不了状元郎吗?”
徐绍自知失言,瞧了孟时涯一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孟时涯不以为意地瞟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太子车驾,道:“武状元,也是状元。”
陆元秦目瞪口呆。
林长照低头偷笑,冷不防前排的百姓往回走,一时挤得厉害。他身子单薄,一推就站不住脚,踉跄两下,一头撞进孟时涯怀中,被他抱了个满怀。
周遭的人没注意,还要往前挤,孟时涯赶紧把林长照搂紧一些,带着他往旁边挪了几步。林长照心慌之下不得不伸手揪住他衣襟,如此一来,他二人举止越发显得亲昵暧昧。
林长照耳廓极薄,顿时红得透彻,孟时涯的双唇不经意间碰到他耳垂,林长照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把孟时涯推开,因为太过心慌,一只手杵在孟时涯脸上,像是给了他一耳光。
徐绍和陆元秦赶紧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我做武状元并不算抢了你文探花的风头,何苦如何嫉恨我?”孟时涯揉了揉脸颊,嬉笑道。
林长照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抬脚便走。
孟时涯跟在他身后,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他不由得想起前世,他一举夺魁做了文状元,探花郎就是林长照。他披红绸骑白马,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面,并没有留意当时的林长照是何种表情。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琼林宴上几位大臣多劝了林长照几杯酒,他自己心中烦躁,上前夺过酒杯替他喝了,林长照抬头拿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望着他,娇憨可爱……
陆元秦听了徐绍的解释,才知道孟时涯早已下定决心要考武举,甚至不久可能就要离开国子监,替他感到惋惜,连连长叹。
林长照走在最前面,渐渐离开了朱雀大街。陆元秦本是为买书才出来,徐绍则是要给柳解语买些颜料画纸,就跟他们二人在一条小巷里告了别。
邺安城的小巷修得甚为宽阔,铺着石板,因为前些时日的雨灾,石板上青苔遍布,尚未清除干净,走起来一步三滑。林长照似乎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孟时涯忍不住时时出手相救,直到转入玄武大街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林长照总是这般,无精打采,心事重重。他面上笑着,眼底却不见波动。孟时涯为他忧心,奈何不好开口细问。
林长照偶尔会停在摊位前,看看人家卖的小东西,却什么也没买。摊主瞧他生得文雅清秀,也不生气,便是心中不悦,瞧见后面孟时涯的脸色也不敢流露出来。他们一路上不曾说过一句话,眼看着过了午时,腹中饥饿,孟时涯扯着林长照的胳膊把他带到一家酒楼,叫了几个他喜欢的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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