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1.
第一场雪降临宴国,那日清晨,诛银坐在时明宫前的台阶上,看着雪花覆盖中庭。几株枯树被雪压断了枝枒,放眼望去皆是苍茫之色,他伸出手,看点点白雪落在自己手掌心。身旁站着黑纱蒙面的易寂嫣,正平举着弯刀,游戏似地斩落飞雪。
「诛银,你都不觉得怀念吗?一去两年……当时你倒在风雪里,我都还搞不懂你是怎么带着那身伤、把自己弄到皇宫外的。」
「闭嘴。」
「哦,还是这么不坦率啊。」
易寂嫣静止地伫立着,时不时挥出刀。刀锋上映了她身旁少年的脸色,被发丝盖住的眼睛有些无精打采。
苏少迟早朝去了,特地交代易寂嫣陪着诛银。虽觉不必要,但她仍听命照办。
「妳可以试试,在比这天更冷的日子躺在雪路里。不出半刻就要冻出人命。」
「所以我挺佩服你的。那时骑术这么烂,还能一路回到宴国,也该庆幸是我发现,不然你早死在那个冬天了。」
半是玩笑、半是嘲弄地说着,诛银不置可否。难得他今天脱了劲装,身上着了件鸦青色的长袍,过大的衣裳包着他干瘦的身子,半截手臂探出来,手掌朝上地对着苍穹。细白的雪花落下,嵌进他手心的凹陷里。依旧是伤痕累累的手,恍惚又像回到以前,易寂嫣在面纱后头默默叹息。
说起当年的故事,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看着太子和少年两人走到今日这步,倒也挺不简单。
「没话讲了吧?早说你,别这么胡闹……也够了吧?收敛点。」
「当然还远远不够。」
诛银忽然起身,握紧了手掌、让掌中的雪散开。易寂嫣所持的刀顿了一下,被他伸手夺走。她看少年提刀缓步踏进白雪间。天地都亮晶晶的,他穿着深色的衣袍,却未显黯淡。
「诛银啊,你到底在怕什么?」
刀锋挑起,尖端轻点了片片细雪。诛银没作声,不知在些想什么,目光落在刀上,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暗藏了十二分的认真。只见他一脚前、一脚后,双脚跨成和肩等宽的距离,静止着动作,刀锋向下垂入积雪间。
「传闻祺国李家的枪法天下第一,刀技听说也是不错。今日,有幸一窥吗?」
「别跟我提李家。」
诛银收脚往前,脚步看上去非常虚浮。他斜斜地往右倒,美人柔弱无骨,状似要摔。易寂嫣却瞧得清清楚楚,他手中刀从空气中滑过,貌似无力,实则饱藏杀机。
划过半弧,同时扭过腰,改变脚下的位置。他回身时刀光留下的残影在雪片间闪烁,身边一霎飞雪。
刀影间,少年半瞇着眼,沉静的脸庞不带表情,硬是在身周劈出一个无雪的圆。雪花向旁飞旋,他身段水葱儿似的,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着身子,在地上薄薄的积雪间踏出斑斑脚印。是太极之意,四象八卦终敛收于此时眉间灵秀,钻出个薄凉的笑来,又是歌舞靡靡之意。
「厉害!不过,这并非你家传的技艺吧?像女人练的刀。」
「从谢寻婉那里习得的。」
诛银微微喘着气,吐出的气息在空气里化开成白烟。易寂嫣听闻后微微一愣,随即感到有趣般地笑起来。
「这倒有趣。谢寻婉,祺国国君指导过你?」
「也不算……本是要教我胞弟让他防身。但那家伙没用,学不起来,全给我模仿去了。」
少年语调平淡,只是分了神,刀弧从一片雪片边缘擦过,白雪落到他的发上,诛银不满地「啧」了一声,回身面对易寂嫣后收刀。
「就这么结束了?」
「有瑕疵的技艺,不值一晒。」
易寂嫣哈哈大笑,看少年走回阶梯上,把刀递还给她。顺手拍了拍衣上的雪,诛银看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平静着脸色,望这初雪无端出神。
「南方没有雪,那你们拿什么来练刀?」
「桃花。」
「哦,听说谢寻婉也是国色无双,美人舞刀于花下,不知是怎么样的风景?嗯……不过殿下,可能对你的雪中舞比较有兴趣。」
易寂嫣三句不忘调侃,惹得诛银向她瞪过去。她却还不饶人,一脸笑意地看着少年。
「可不是吗?」
「妳真烦。」
诛银拂袖便走,身上的衣物还嫌单薄,他却直接踏进雪中、往时明宫外面去。而易寂嫣迟疑了一下,选择留在阶梯上。
她也无意像监视般地盯着诛银,便放任他消失在视野内。
「记得回来啊,别迷路了!」
易寂嫣朝大门处喊了一声,也不知诛银是否听见。天地间空留苍白,那个刀锋下无风无雪的方圆,也早已不见踪影。
她摸出一块白布、擦拭长刀,虽长刀上并无污垢。
2.
诛银出了时明宫,便漫无目的地在皇宫内乱绕。
平时侍卫或宫女大多对他视若无睹。因曾有一次早朝,诛银直接闯进大殿中,那时士兵要架他出去,反给苏少迟斥退。自此,下人们都知道,把这少年当成不存在一般,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下人是如此,宫里的其他人就未必了。诛银晃荡半刻,在北侧朝堂附近,撞见了一个人。
细雪中,如同狭路相逢。远远地诛银便望见两匹黑色的骏马,上头长袍裹身的面孔却被雪花给模糊……直至他们接近。
走到几呎之外,诛银停下脚步、抬头佯装看雪,身侧斜斜的屋顶上,积雪伴着暗红,像随时会滑落。
「好久不见。」
马蹄声却停驻在他身旁,低沉的嗓音划过耳朵,令人生厌。诛银不必回头就能想象出那张青年脸,一张俊美、却冷酷的面容。他开始后悔自己在这时候出来了,若待在时明宫,他连遇上这人的机会都不会有。
「哦,朝会结束了?」
「是啊。正准备与家父回去,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近来可无恙吗?」
「嗤,扣除掉遇上你这件事,一切皆好。」
今天也许不是个好日子,诛银垂下眼,往身后瞥。骏马上各骑了一人,分别是一名皱眉的老者、以及和他对话的青年。老者想开口斥训,却又认为那有违身分,因此只是沉着脸,阴侧侧地盯着诛银。而青年则拉着马,一脸面无表情,唯有唇角微微牵动,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了点刻薄的弧度。
「是这样吗?那真是对不住了。」
「滚。」
「小子,你说什么?」
在诛银吐出那个字后,老者出声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老者是谁?陈央容,跟他的独子陈源,这两人,他想忘都忘不了。
「我说要你们快滚。」
「无礼!」
「闭嘴,老贼。」
老者怒极,一双眼瞪得几乎要把人穿透。眼看他就要破口大骂,陈源却转头使了个眼色,让父亲把发言权交给自己。
诛银从低处看着马上的两人,高傲地抬着下巴。陈源噗哧地笑了一声,深刻的五官所显露的尽是不耻。
「还请大人……嗤!什么大人?是请你自重呀。别忘记你什么身分,现在还凭殿下看得上你,等殿下腻了,迟早要被一脚踢开……四处树敌对你并无好处。」
「哦,真是有劳关心了。」
陈源摇了摇头,忽然跳下马。他站在诛银面前,比他高出了不少,一袭青色素袍罩着高大的身形,乍看之下有些骇人。
「父亲大人,您先回去吧,孩儿稍后再赶上。」
「不用陪这小子瞎耗时间!」
「孩儿自有分寸。」
老者看了诛银一眼,其中的敌意表露无遗。诛银冷眼瞪回去,但比起父亲陈央容,他或许更厌恶陈源。只要看着那张可恨的脸,他便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事,那全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做。」
陈央容告诫自己的独子,随即驾马离开,只留下一串渐渐行远的蹄声。诛银面前的陈源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打量短发的少年。
陈源年约而立,鹰鼻深目、轮廓线条刚毅而威风,也是标准的北方人面孔。陈家世代为官,家族最擅长的却是药术,据闻历代有许多君王患疾,便是靠陈家配药医治,比宫里御医的药方还管用。
「你倒是有长高一点。」
「是啊。当年没被折磨死,有幸站在这里听你这句话,挺好的。」
诛银想走,但又不甘就这么逃开。他很难形容此时看到陈源的感受。那种恨夹杂了惧怕,如同本能般地腐蚀入骨,即便给某人的温柔与宽容洗涤过,依然抹灭不去得深刻。
「很有朝气嘛。就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来宴国的那年冬天,是怎么样狼狈?别急着打断我……我知道你不爱听,只是想提醒你,别让自己再落入那步境地了。」
「跟我说这些干嘛?今天是什么日子,每个人都要找我叙旧?」
陈源笑了笑,那笑容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一头长发绾在后脑,上头压了顶官帽,身上所穿的青袍整洁而找不到半丝皱折,站姿也是端端正正,俨然一副凛冽的模样。
诛银明白自己在这人面前看起来是何种样子。他曾被打伤脊椎,站立时身子总会微微倾斜。而他又矮小,与陈源对比,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分外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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