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望见那群下人,一道黑影同时从他头顶掠过,就如同昨日,踩过屋瓦、往皇宫的另一边去。
「追、追刺客!」
「殿下!」
然后诛银才听见了那些人吵闹的内容,余光瞥见黑影,越逃越远。
隔了段距离,能望见被围在中间的苏少迟。他半跪着,鲜血从他肩上晕开,发丝黏在湿润的布料上,有些怵目惊心。
「吵什么吵?叫太医来啊。」
那么小的身躯,发出的咆哮声却轻易地穿透他人。诛银远远地怒吼,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语气却带了冰凉。
旁人以为他会慌,但少年看起来冷静异常。没人摸得透他的想法,他就那样站着,连靠近都没有,打量着受伤的太子。苏少迟还有意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他应当是希望诛银能过来的。诛银也想得到,那人希望自己慌乱地跑过去、展现出和下人一般的关心与担忧。
可他一步也未靠近,转过身就将苏少迟撇下,迈步去追方才的黑影。
锋利的匕首已然出鞘。轻悄的脚步踩过了地面、而后翻上屋顶。
「哼。」
一根银针朝诛银飞来,他在回廊的屋顶上矮下身,滚了一圈避开,手紧抓住了瓦片,才没摔下去。
挂在屋檐边,一使劲再把自己弄回屋顶上。诛银沿着回廊追逐,目光锁定刺客,距离却越拉越远。
停下脚步,在瓦上踩稳。他四处张望,隔了一排矮房的道路上,望见了一队士兵。没半点犹豫,诛银向士兵的方向跳了过去,落地在领头那人马前,马儿受到惊吓、举起前蹄要往他身上踩。
「哇啊──!」
上头的士兵措手不及地摔下马,诛银就地一滚,拉着马鞍翻身上去。双脚在马腹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伏于马背上、便冲了出去。
「喂!」
往后瞥了一眼,士兵向他举起弓箭,看清他脸孔后才愤愤地松开手。他们脸上夹杂了厌恶、与莫名其妙的神色,诛银一览无遗。
转过头,他驾马往刺客逃跑的方向去。
虽在地面得绕过各种建筑,但有了座骑速度便快上许多。诛银的马术并不算优秀,可他稳稳地跨在马背上,至少做到不会摔下去。
他的马术是苏少迟教的。出生南方的诛银本来也不大熟悉这种生物,北方的马特别高大、也特别悍,初次见到时,他还被吓了一跳……那大概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苏少迟先是让他坐在自己身前,共乘一匹马,接着慢慢指点他驾驭的技术,直到他不再害怕,能控制这生物,和太子并肩奔驰。
说来真令人迷惑……明明思念南方的家乡,为何却还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宴国呢?
诛银感受着擦在脸颊上的风,思绪沉入了更深之处。但他没忘记注意刺客的走向,一路往东南侧疾驰,□□的骏马不断蹦跳、想把他甩下去。可诛银紧抓着疆绳,拉紧马匹、控制前冲的方向。
「人往南边去了。」
忽然听见头上传来声音,易寂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左手边的屋顶上。黑纱蒙面,亭亭伫立于最顶部。
「收到。那家伙是我的。」
「也没要跟你抢。哦,顺便告诉你,殿下没事。」
「嗯。」
看来易寂嫣只是正好在这附近,到顶上帮他留意刺客的去向。诛银快速地经过她,在下一个分岔左转。
还是太慢了。诛银有些焦躁,他用力闭了闭眼,忽地举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将匕锋□□马背。
骏马发出了凄厉的嘶鸣。抬起了前脚,狠狠跳动,诛银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疆绳磨着他手上的硬茧、伴随了一丝疼痛。
「蠢东西,给我快点!」
吃痛的马失控地向前冲去,顺着皇宫里的道路狂奔。诛银被迫低着身子,才不至于在颠簸中被甩下去。南侧……出了皇宫就接近范承将军的将军府。诛银冷笑了声,不自觉地握紧匕首,他把武器和疆绳一并抓着,手指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想那刺客和范承将军多少有点关系,诛银一路往南,直奔将军府。
「滚。」
出皇宫时,他就冷冷地对守在门前的侍卫吐出这么一个字。即使看他的目光充斥着鄙夷或不屑,那些士兵没人能拦他。
马血染上他的手,白马上那娇小的少年如流星般地穿过街,手中的银光先见了红,但它还嗜血渴求着某人的头颅。他不能杀范承,至少要能拿下那刺客的首级。孰可忍、孰不可忍,谁让他伤了苏少迟!
街头两处都是一般的民房,视野内早已不见刺客的踪影。但诛银把视线锁定在街角的建筑上,灰色屋瓦,上头栖着不知名的鸟儿……并列的顶脊红得嚣张,那就是范承的将军府。
□□白马越奔越快,他早已算好,接近时,再度将匕首刺入白马后颈、迅速地将刃端往旁边拉扯。被割开颈子的骏马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后,前冲了几步才倒地。咚!鲜血喷洒,染红了诛银的上身。他在马匹倒下前率先跳下马,稳稳地落在尸身边上。激起了细细的一片沙。
诛银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右眼浸在一片鲜红中,他无意瞥见民宅内探头的人,不自觉地轻笑一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马血很腥,在嘴里化开成咸味。他缓步走近将军府,一路滴答。
旁人惊吓错愕的眼光、或者厌恶的视线,他都不放在心上。又或许是习惯了,便强迫自己不在乎。宫里排斥他的人远远不止范承将军一个。他待在宴国,名不正、言不顺,虽挂着门客的名,但谁都知道,他诛银充其量只是个没有身分的阶下囚──太子的枕边禁脔!
不论苏少迟再怎么袒护,也改变不了。有时对着铜镜,他会有股冲动、欲毁掉那张南方族裔的脸……
砰!在思考逐渐走入死胡同时,诛银来到将军府大门前、一脚狠狠地踹上雕木门板。
巨大的声响必定惊动了其中的人,门板留下他鞋上的血迹。诛银提着短匕首,盘算着等门一开、就这么踏进去。
可他万万没料到……门开,后头出现了那个人。
紫袍的高大人影拎着某样物体。虽两鬓已班,但一双鹰眼仍是旧时的威猛。所蓄的长胡直直垂落到地面,结实的身形也还是那武人之态。标准的北方人,勇猛、无畏。
「范承将军。」
诛银伫在门前,半句话噎在那里。本想要范承交出刺客,岂知那老贼手上就提着黑衣人的尸首。
刺客背上穿出了一个大窟窿,还汩汩地冒着血。他和范承都是双手染红,自己却显得狼狈、无比狼狈,本就瘦小的身体再缩下去,好像个无力抵抗的玩物,特别滑稽,他听见了不远处的笑声。
将军并不作声,垂眼打量着少年。嘴角扯动,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态。
「寒舍方才遭遇刺客,让您见笑了。」
这敬称用起来是什么意思,诛银不会不明白。好个死无对证,范承一松手,刺客的尸体便摔在脚边。
2.
「范承并不是抱什么异心,他啊,反而是太忠了。你晓得他怎么看你的,那刺客冲着你来,只是被撞见,才刺伤了殿下。」
「嗤。在他眼中,我倒也成了误国祸水之辈了?」
「哦,你不是吗?」
皇宫内的道上,易寂嫣和返回的诛银碰了头。两人并肩而走。诛银身上的血水还未擦去,沿路滴淌,剩下则留在衣上凝固成深褐色的痕迹。
一块儿往时明宫的方向去。少年的脸色相当难看。易寂嫣倒还悠哉,尚有兴致四处张望。
「殿下啊……唉,也挺久了,你还没任性够吗?」
「用不着妳啰嗦。」
他们往时明宫靠近,一路上碰见不少士兵。才刚出事,附近立刻加强了防备。易寂嫣缓步走着,面上的黑纱轻轻摇曳,她的从容更凸显了身旁少年的惨状。诛银半身的殷红有些吓人,经过侍卫时被侧目,他选择把其他人的目光一一瞪回去。
「好,我不啰嗦。不过你打算用这副样子回去吗?」
诛银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地往前走。易寂嫣「啧」了声,只能无奈地跟上。
「你不去把自己清理清理,殿下本来没事、也要给你吓出毛病的。」
「别笑死人。他怎么样了?」
「肩上给刺客砍了一道,不过伤得不深。比过去在外时受的都轻多了,他……也不是那么娇惯的人。听说包扎好就遣走下人、自个儿在时明宫里待着。这刻,估计正等着你吧。」
从他追出去到现在也将近一个时辰。诛银脚下微微一顿,易寂嫣几乎以为他又要闹起别扭,说出不去之类的话。不过他就只有停驻片刻,便重整步伐、继续前往原本的目的地。低着头仍藏不住僵硬的脸色,他的眼神嵌在脚上,软靴的边角磨破了。
「没事就好。」
易寂嫣玩味着他的态度,不禁想,若是不久前,苏少迟伤势危及,这孩子听见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来就觉得有趣,估计太子伤重,诛银还是会直接冲出去的。但不只是刺客、他会连范承的人头一并取下……
易寂嫣摇了摇头,暗自叹气。诛银那性子也不是一两天养成的,奈何他虽冲动,却也不是胡涂人。越是清明,越是难以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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