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徐顺儿已麻溜寻来了两个银盏子,将沈山山带来的少年红揭过红缨布塞,便替我二人倒出些,由沈山山端过来塞了盏在我手心儿里。
沈山山自己也拿一盏,空出的手又在我脑袋上揉下一把,竖起指头便把我眼角鼻尖儿的泪都点了。
他那时眨眼深看着我,轻叹了声劝道:“不会的,稹清,你能好的。”
说着他慢慢又垂眼看去手中杯盏,里头清红的酒水微晃,这好似叫他想起些什么,终是抬眼睨着我笑起来:“你往后能比我好的,稹小公子,这你得信我。”
下刻他用他手里的酒盏撞了撞我的,也没再说下去什么,可我应已懂他何意,便徐徐止了哭,渐渐也深吸口气,遂同他一起将那今朝之酒一饮而尽,更一饮至今,可那杯中的少年红红过了多少年,到如今,我们却都不再是少年。
这些年经了那或险或悲的一事又一事,实则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活出来,更没想过我还竟能活到同沈山山再度一起喝那少年红的时候,故沈山山大婚之日,我在后院儿接了他递来的铁锹埋头撅着泥巴,也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救没出息地模糊起来,见挖了半天儿不见一坛子酒,还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吸鼻子问他:“……哎,你到底是不是把酒埋这儿了?你不是埋在你爹家里么?你要是还气着附议的事儿,你再打我就是,别他娘喝大了拿酒的事儿作弄爷白忙活一场,不然爷真跟你急。”
沈山山被我踹到一边儿去靠着树干子,抱着他那铁锹笑了笑:“我几时作弄过你?”
他抬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地,醉眼朦胧道:“就在这儿,我都迁过来了……你的,我的,全在这儿。”
下刻应着他话头,我铁锹再度砸下去竟真听砸出了喀嚓声。我抹过眼睛再小心撅刨了几下儿,居然真瞧见个大木箱子稳稳扎在土里。
箱盖儿一拉开就是一大阵儿烟灰砰然腾空,呛得我咳起来扇着面门落眼去看,只见当中确然停停摆着十几坛子雕缸的酒,一坛坛上都拿布巾仔细再缄了次口,布巾上头有些写着沈,有些写着稹,笔画儿都清凌挺拔,显是早将我俩的分清楚了。
于是我将酒全都搬出来,堆在沈山山跟前儿靠他坐了,二人揭开一坛坛酒喝起来,大约是喝昏过去几回,又醒来几回,应是说过不少的话,也谈及不少的过去——
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名里有个清字儿,可这二十年来却应算过得并不清醒,算到底,许是笔糊涂烂账。当中该不该记清的我从来都道自己是记不清的,又或然是我原就不敢去记也不敢去清,则给出去的收回来的,留住的留不住的,得了的失了的,应付的未付的,越多越杂我就越只敢糊涂不敢聪明,而就这样蒙混着,多少年竟也真的就被我蒙混过去了,好似是皆大欢喜。
可我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靠着沈山山扭头看着他,那时却忽而发觉——我的沈山山不再年少了。他穿着新郎官儿大红的袍子坐在我身边儿,早已经是我幼时肖想中他该有的样子。我想他将来会子女绕膝、霜染鬓发,或然褶横眉角、躬身蓄须;他终有一天会再无法弯下身去替我捉来一只只青项紫背的大蛐蛐儿,也再无法攥着篾条儿替我扎出一个个威风八面的大风筝,也就更无法再背着我逆流走过一条条拥挤吵嚷的长街了。
沈山山会老去的。
我的沈山山,他有朝一日终会老去。
从前他惊觉我们怎么就十八的时候,我还拍着他胳膊搂着他脖子笑他,说你怕什么啊,我们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可而今萧然一悟,我才知道自己是井中的蛤蟆不知天高。
毕竟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几个十八呢?
人这辈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十八啊。
第89章 山色有无
【贰贰叁】
四月揭至底,定亭二府的案子落了。
御史台里接到的旨上,定下二府一共一百七十九人并北营、骁骑营,皆有忤逆叛朝等三十二桩大罪,搁在刑律上已实属十恶不赦之列,自然当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皇上落判前四下里却传,似乎是太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今年又恰赶上五九大寿不愿见着血腥,便出了道懿旨,说当年赵家满门抄斩已是惨烈,这株连九族的大罪亦更不知要惨烈成何种情状。宫里传起来说,是太后娘娘从来都顾念皇上,便求皇上存有仁心,以活罪代死罪,以免再做下这屠戮杀生之事,惹来太重杀孽。
过几日早朝上落了判,我下朝跟在爹身后走出来,听内史府的人说,皇上是因太后娘娘那一劝而于心不忍,这才改了原定的杀头之判的。其他人说皇上应还想着如今朝廷正要与殊狼国开战了,二府与其人死,倒不如替朝廷做些实事儿,便决意将定亭二府都终身刺配流放去北疆充做军奴、修造城墙,而其九族虽也免死,却皆褫夺一切家财,甚将所有子女都没入贱籍,如此就算定亭二府尚活,也算是拿三代之人的劳苦卑微来抵一抵罪了。
朝中受其牵连的,自然还有定安侯府的亲家苏阁老。苏家不仅是在朝任职者全遭罢免,就连坊间家业也被尽数抄没。
苏阁老已有七十八岁,原就致仕了只在文轩阁兼了大学士,老也老了却不知颐养,大约是想尽绵薄之力让他苏家日后也能出个皇后、出个皇帝,这才猪油蒙了心似地被定安侯府拉上了贼船。早在得知造反之事败露时,苏阁老就吓得蹬腿儿昏厥了过去,前几日将将醒转过来续上口气儿,老头子却趁着夜里无人盯着,竟爬起来将腰带儿一甩就把自个儿挂上了房梁,翌日下人一早推门看见,直惊得屁滚尿流告给了家眷,于是眼下苏府整个儿都是白布麻衣,内中哭声震天动地,也不知究竟是哭那家主亡故,还是哭那富贵流年转眼塌。
除此之外,骁骑营遭事也就带上我大哥,判书里定了他身为督事有不察不报之罪,将他连降四级贬作哨兵,即刻发往戍边,终身不得归京。
这一判是早朝宣的,那时京中朝中早也有风言风语,说我爹身为太傅又与定、亭二府旧交甚笃,既儿子也在骁骑营,则那造反之事就不可能不知情。
皇上在朝上迫于众口,无实意地问起我爹:“太傅,你可知情?”
然不等我爹说话,皇上搁在龙椅手柄上的指尖敲过一下,却又垂眸沉声道:“想来太傅应是不知情的。往后如何,朕也信太傅自能好自为之。”
朝上百官闻言俱是一愣,正有人要再奏,皇上却已从龙椅上起身说了退朝。
我爹那刻站在堂下都一个顿趄,由边儿上门生扶着他,虽同周遭一道儿伏身跪了恭送圣安,可再站起来却不甚容易,我立在后面瞧见了,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撇下梁大夫,赶上去搭了把手。
扶住我爹时,另旁林太师几个果真是冷笑几声,拖长了调子在我背后道:“这不就难怪了。”
他们说:“纣王有妲己,明皇有玉环,搁在咱们这朝啊——稹家这老三不也是极孝顺的吗?”
从此起,朝中便说皇上是因宠废度,是因了我这男宠的关系才不追究我爹的包庇之罪,于是我爹和钦国公府二十来年的威严到此总算是全都废了。爹最终同话本儿上那些个到底悲情的忠臣一样,冷厉皮骨下包了一把铮铮的好骨头无人知道,却要活在我这奸佞的黑名下忍嘲,任凭那泼在他身上的脏水是三人成虎还是道听途说,既是传了出来,则众口便能销金。
几日后,了却了许多任上的杂事,我下工从台里出去,便想起去接了爹送他回国公府去。临走时候爹同我说,他知道皇上的那话本意不是不怪罪他,而只是依照了多年的性子不忍发落他这老师,故才留给他颜面要他自己请辞,而爹自觉眼下朝中再度安稳下来,皇上行事也早已不再用他操心辅佐,如此光景应是好了,就该到了他辞官的时候。
次日爹告了病,写折子叫我带去礼部、吏部也呈给皇上,说老病沉疴,再做官是给朝廷添麻烦,便不仅辞了太傅与兼任的其他职务,更说对朝廷无所作为、愧对天赐富贵,就跪求皇上收回恩典,是连着钦国公的封号一并辞了。
五日后辞呈获准,朝中得知了自然又是明嘲暗讽,皆道古来良臣致仕,至少都是三辞、七辞才会奏准,如我爹这般两朝老臣兢兢业业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无论如何也算晚节不保,这叫不少人笑落了大牙。
然家中得了准信,却早没了精神再去听说那些,只因爹的封号既已被朝廷收回了,自然就得逐日将钦国公府空出来才是,当中要拾掇的东西千千万,连我都要领着徐顺儿回去帮衬,一家人上至大嫂下至仆从是一个不得闲下,故而沈山山由提刑司押上出京的时候,我就没能得空去送他。
小皇叔坐着猩红布帘儿的马车来寻我时,我正站在国公府门口,顶着日头指使下人将我爹的花瓶儿、书箱搬上车架。
时候已近了立夏,到处都蒸着热气儿,天光刺得我眯起眼。小皇叔从车里撩起帘子来问我:“你真不去?”
见我摇头,他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物件儿要捎去的,我顺路替你拿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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