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岁,尚来不及叫我去想和别人做这事儿。
然那夜亲到不可更亲不可更近时,皇上却忽而放开我止住动作,在那顶我睡了快五年也望了快五年的雕叶床梁下,他只把双臂顿在我两侧,低声沉喘着定定俯看着我,眉间隐忍了两道细川,再不更进一步。
我纠葛在他身上都能清楚觉出他身下之物的形廓,也不知他究竟为何停下,难耐间再更缠紧他一分要亲上他,可他却又推开我起了身来,还竟背过我坐去床边儿说:“不行。”
“什么不行?”我抹过额间一把细汗也坐起来,气得盘腿在他后面伸手就拉他衣带子:“我是哪儿不好了你瞧我不上?”
他反身两下把我手捉住,人却不再往榻上来,只忍着口火皱眉道出一句:“清清,你眼下年纪还太轻,你——”
“我十八了!”我使劲儿把他手一甩,死死瞪着他骂:“这话你都说了三年了你烦不烦!你瞧着我就长不大?”
他望着我,终于是摇头道:“——稹清,我是说你眼下年纪还太轻,于成家立业上是好是歹并不全然知道,我不可将你后路都断死了。”
又是这话,又是后路,我一听,挣起来便要再同他吵,他却已捧过我脸去再度安抚地细细亲过我,将我一腹上下的火都抵在腔里,一下下像是温泉里汩汩冒起的水泡儿,然这水泡儿却叫我最终没法子同他撒出气来。
过去我每每耍浑闹泼,他惯会用这一手。
这一手却叫我眷到恨。
渐分时我痛眼看着他,那时候我不甘不忿地问他:“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觉着我能知道好歹?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觉着我不用留着那后路了?……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这辈子有你也就只有你了!”
一言一语间他将脸埋入我颈间再痛惜地寸寸吻过我侧颈,勒住我肋下的双臂紧到快折断我的腰背,那情状是真想把我印进他身子里似的,可他说出的话却是:“……至少眼下还太早。”
最终他平息许久,再扣着我脑袋将我搂在怀中躺下时,我清楚听见他在我头顶的一声叹。
我却是连叹都不知该如何去叹。
我常常很想知道他会不会也曾隐秘地想过一次——哪怕就一次,去奢求他自个儿不是这储君也不是这皇上,去奢求我也压根儿不是什么国公家的公子,那样或然他可作戏文里的少侠,我可作南下北上的客商,我二人便命定似地往江中寻个小而破的客栈来忽发一场奇遇把含情眉目换过,从此悠游天地再没什么挂念,由是我不必为我爹的事儿就对他于心有愧,他也不必为这一宫的人来给我留什么后路……
但大约这是我常常作想的,不是他。
可奇就奇在我竟也庆幸他不似我一般这么想。
这庆幸叫我自个儿都厌。
我厌世人都一样,我厌那肉体凡胎再金贵,每一个走的总还是东西路,喝的总还是浓淡茶,我也厌万事有坎儿并不只写在纸上,更厌身不由己也非尽都装在书里,厌到头来我执着他袖口,苦笑着茫茫颤颤地同他说:“……爷,那你大约当是个好皇帝罢。”
而他却只轻轻拍着我后背诓我入眠,唇角轻轻在我额边印过,良久沉默才道:“你能懂什么皇帝……你还是睡罢。”
【佰伍壹】
也不知夜里是怎么睡着,总归一早起来热汗都湿了我衣裳。
没醒的时候我就听见有人来请皇上去尚书房,迷蒙里只来得及一睁眼,他已缱绻咬过我鼻尖唇角起了身,吩咐小太监备车把我送回国公府去。
我望着他出去的背影,也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板儿上还呆愣了会儿,直到宫女儿给我奉来衣裳伺候我擦过身子换上,我才吃过些早膳跟着小太监往外走。
要从侧殿出东宫,必须得走过了前殿往廊桥上过。我走在那廊桥上还正奇着怎么桥下一池子的锦鲤都在争先恐后往前蹿,下刻一拐过弯儿竟就见小太监在前头猛地站住,还拉着我袖子倒退了两步。
我莫名其妙抬了头,只见前面廊桥尽处立着个穿了双凤赤金褂的娇俏姑娘,艳阳下她头上宝钗灿丽,手里捏着个饵料盒子,正被一干宫女儿太监围着,抬手慢慢儿地一把接一把将鱼食儿抛进桥下的池子里。
桥下锦鲤艳红如簇。
我这么停停地看着那姑娘,一时她也抬起头来,隔着几步外,她冷冷望向我的眼睛几乎像是一把刀子,若是再锋利一些,约摸能刮下我两层皮来。
我看着她的脸,心道小皇叔选了她这样貌荐给先皇赐婚给皇上,那眼光确然是好的,可这姑娘来的时候短,大约只知道皇上在意那一池子的锦鲤,却不知道皇上有多在意那一池子的锦鲤,这么没命地喂,没的将这池鱼给弄死了惹皇上生气。
于是我真忍不住平平劝她道:“娘娘惜着点儿鱼食儿罢,鱼要是撑死了,不好受的也是太子爷呢。”
姑娘闻言,慢慢将手放下,看着我的眼光并不改,可寒到了底却能抿了朱唇笑起来,压着口肃穆道:“你就是那钦国公府的稹三公子?……当了侍读这么些日子也不知怎么学的规矩,青天白日的能同我说这话,你们国公家的礼义廉耻,大约到你也就绝了。”
然她这么三言两语将礼义廉耻扯去我家里,我亦不知她这太子妃的礼义廉耻何在,一时心里犯起狠来,身边儿小太监来拉我我也顾不上了,只静静看着她讽道:“娘娘许是昨儿夜里没休整好吧,火气儿也忒大,还是赶紧趁着时候回去再睡睡的好。”
可她听了我这话,竟不怒反笑,还勾了唇角徐徐道:“我哪儿能比得上三公子昨儿夜里劳累?三公子,这宫里这么大,处处自有人担待着,也不稀得你日日跑来操持,你也回去歇歇罢。”
说到这儿,她舌下到底带上一丝狠:“好歹多歇几日。”
说完这话,她只再瞥我一眼,就扔掉剩下的鱼食儿用绢子擦了手,领着一干宫人从我身旁走掉了。
【佰伍贰】
我总算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膈应那姑娘。
出宫回府的车上,小太监瞅着我直叹气,我叫他闭嘴他也不听,反劝我往后甭那么同东宫里磕上。
我正还膈应着那东宫里的姑娘,心里正不自在,听他老叨叨,便盯着他脑门儿就骂:“你能不能别说了?天天儿搁东宫里跑腿的是你,你这么跟在我后头,还是自个儿仔细着她对付你罢。”
小太监语重心长叹道:“清爷,该说您善心眼儿还是缺心眼儿啊,您还能有功夫管我呢?我是太子爷身边儿的,她到底不能立时将我怎么样,可清爷你宫里外头两地儿跑,可得留心着她给你使什么绊子。”
使绊子,他倒是说说能使什么绊子?说来说去不清不楚他就这两句嘱咐我,再说下去我怕自个儿能先把他给绊了,便不再搭理他,跳下车去预备自个儿走去家里,让他赶紧滚回宫去。
小太监犟不过我,只好驾了车回宫,我一人左思右想着,穿了西坊市集走到我家附近的街上,行到路口还看见两个娃娃在地上画了白圈正玩儿掷物。
掷物便是画个圈儿往里头扔东西,扔得越靠心儿就越厉害,从前六七岁时我也跟沈山山玩儿过,唯独能记起来便是这极没意思。
两个娃娃当中,一个扎了羊角辫儿的丫头也不知会不会玩儿,竟随手揪着小沙包就往远处甩。那沙包划出根儿圆弧在当空一晃,早看着高低方向就知道是中不了的,我都替她惜。那丫头却禁不住侥幸,还眼巴巴地等那沙包落地,好似这么侥幸着,那沙包就有可能落得进圈儿里似的。
根本是没可能的事儿。
可那傻丫头不知道,她眼睁睁瞧着小沙包啪嗒落在了我脚边儿的白圈外头,没关系地奶声儿欢腾道:“哎呀!没中,差一点儿呢,我得再来一次。”
这时候她看见了我,摊开手笑嘻嘻叫唤起来:“大哥哥,你帮我扔过来好不好啊?”
也不知是哪家穷酸的蠢丫头,连个掷物都不会玩儿,居然还要小爷我替她拾沙包。
我弯腰捡了那小沙包,再回眼儿看了眼脚下的白圈儿,当时心里闷着的气反而愈发沉,只随手把小沙包往那丫头跟前儿丢了,转身也就背着手接着往家里走。
钦国公府大门的牌匾还是数年如一地气派,可我进门时候家里却竟说不出的静。走过前院儿长廊,经过我的下人还都侧目回来盯上我两眼,盯得我莫名其妙,一时回头看他们,他们又一句话都不说埋头就走。
正巧路过前厅要往我小院儿去了,我刚转下廊上,却惊见多日不回家里的我爹正坐在前厅正堂的高背红木椅子上,身上银丝鹤褂都没脱下,一见我过,竟抬手啪地一声儿拍过手下案台,气红了眼睛老声儿叱嗟道:“你这孽子!过来跪下!”
我逃不过,只好跨过门槛儿往他跟前儿跪了。眼见徐顺儿跟方叔站在我爹后头一容的忧怕,我再抬头瞧瞧我爹那模样儿,好似多少年来都从没见他气得那么脸红脖子粗过。
那时我心里忽而泛上一丝苦冷,隐约预料到什么,只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爹,怎么了?”
“怎么了?”我爹怒斥出来的声音都像是被刀尖子撕破了,他瞪圆了赤丝缕缕的眼睛看着我,站起来就扯过案台上的木盘子劈头往我脑门儿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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