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徐顺儿那叛徒还知道护主,我早就交代在那儿,后来是大哥二哥赶来拉扯,才好说歹说把爹劝出去,却又立时把那老学究又找来了,叽里呱啦立在院儿里跟我念伦常,一直闹腾到夜里才走。
当晚徐顺儿往我背上涂药,我是真想不通了:“徐顺儿,你他娘告了密还来替我挡揍,你有病啊?”
徐顺儿合了药盒子颇委屈道:“爷,我俩一起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去老爷跟前儿告过你不是啊,都是外头听见了去挤兑的。哎,您还是消停吧,到底府里老爷还管着事儿,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有了梯子你也过不去墙。”
我瞥了他一眼儿,闷闷趴回床上,由得他替我把衣裳穿了,坐起来看着一屋子空空荡荡的,只觉着心里也空荡起来,便一把将徐顺儿扯过来往他耳边压低了声儿问:“早上叫你去听,你究竟听到没有……东宫里头怎么样了?太子爷知不知道我这样儿了?”
徐顺儿凑到我耳边悄声儿道:“爷,我听见中午时候二公子回来同老爷说……说起早朝上老爷同太子爷闹了不对付,多少年了头一回儿呢,就着礼部的事儿,竟当着圣驾就在殿上争起来了。老爷说,早跟太子爷说过,爷你既现下不作侍读了,那国公府里会管教儿子,就不再劳东宫费心,太子爷那边儿还能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儿?……这几日太子爷宫里的人都还是来过,说要瞧瞧您就走,然咱老爷就给门房那儿搁了一句话——说他们要是敢进来,他就敢把儿子打死作数。”
我听得背脊一跳,想着我爹拿笤帚的架势,真不信这话是随口诌的。
——如此我想,到我不得不去御史台受职之前,怕是再没机会能走出家门儿去见见皇上了。
“爷,”徐顺儿见我消沉下去,又安抚我道:“太子爷虽不能来,到底小侯爷能来。小侯爷今儿也来了,还拎了东西呢。但老爷嘱咐门房说三公子闭门思过不见客,小侯爷就没能进来,说改日再来,改日不就能进来了么。”
他这安慰不如没有,我一听更消沉了,拿左脚直蹬他出去:“去去去,我爹这是连沈山山都不准我见了,合着是个爷们儿都不许我见,他怎没把你也给赶出去啊,好歹叫我清净些日子。”
“还赶我呢,爷你也就嘴上厉害。”徐顺儿被我蹬着避开了,回身拧了个帕子来给我擦脸,“我要走了,你这拖着条腿儿擦脸都得自个儿拧帕子,还不得疯了?”
“滚吧你,”我把帕子摔去他脸上:“就给爷擦个脸还得意成这样儿,甭擦了。我要睡了,改天要是沈山山再来了,你叫他重新给我带两本儿书来,我这儿书都看完了。”
徐顺儿听着就愁上了,揪了帕子瞅着我:“爷,看什么书啊,老爷叫你思过呢,你不思啊?”
“思什么思?”我指指腿上的膏药问他:“爷这过要是思就能思过去,爷我早思了过了,还至于能弄成这样儿?”
到底说起来就是心烦,我挥手叫他出去把门儿带上。
徐顺儿临出去前又转身看着我,忽而不忍道:“……爷,屋里东西跟宝蟾香是都收走了,但……但那锐水香丸立柜儿里还剩了一粒儿,要不……”
“你怎不早说?”我立时忍着一背的疼从床上打挺起来拍着枕头催他:“还不快拿来!快点儿!”
徐顺儿颇担忧地望着我,好歹沉沉叹了口气,过好一晌才慢慢应道:“哎,哎……就来。”
第66章 山色有无
【佰伍伍】
那段日子在家,我同徐顺儿打笑是打笑,然他到底许多事儿解不得,我大半时候心里也怄着我爹,同徐顺儿这下人也无法可说。
其实就算搁到现在,实话讲,多少年来背后指着我说坏话儿的人,朝上朝下与我不对付的人,都那样多,可除却我爹,我竟真从未那么踏踏实实地去怨怼过什么人。
那时大哥二哥日日来瞧我,骂我训我总不断说爹这关我打我都是为了我好,说我得听话,不然日后有得是我悔的时候,捅出去了也是给国公府丢人。
这些话他们说一句就从我耳朵里头出去一句,我只当他们在拿舌头打苍蝇,翘着腿闭了眼躺在床上压根儿不听。我觉着他们在意的根本不是我往后有没有悔的时候,他们在意的从来只是别给国公府丢人。
那时候我总想,要是我爹真为了我好,他就算舌头底下只藏了一句好话他也该讲出来——比方至少说他从小好好儿把我养活拉扯大了,他不想叫我去给谁做小,哪怕这谁是当朝太子;或比方说,他可以讲我这么是拿着自个儿的一辈子去耗,划不来,他心疼我。
可这些话,我爹哪里说得出来?他又何尝心疼我?
他只心疼咱家宅门上挂着的那块儿匾。
我从小给他丢人,既他习惯了也没对我报过望,我也更没什么不习惯。闲下来不用读正经书,书架上的话本儿我看得飞快,看完了百无聊赖听着院儿里那老学究吊喉咙直如酷刑,打心底儿只盼着沈山山能来给我送书。
然我盼了三五日,却盼来了另一人。
当时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有人吆喝有人骂,我满脑子话本儿里的侠肝义胆明月江湖,一瞬盘着腿儿还在床上自嘲:噫,或然是皇上要闯进来瞧瞧我,可能是要带我私奔了罢。
然我喜气腾腾看着屋门砰地一声儿掀开,走进来的居然是小皇叔。
大约是个上朝的日子,他身上竟还穿着齐齐整整的朝服镶珠,原本他衬着后头三五个侍卫是好生威风凛凛,可好笑却是,他右边儿脸上居然跟我似的青了一大块儿。
我噗嗤一声儿就笑出来,笑得小皇叔一愣,立即虎起脸骂我:“你笑个屁!你脸上比我花花多了!”
徐顺儿扶我起来给小皇叔打礼,可我因想起上回在酒楼是如何不欢而散,请过安便唯独只翻去一个白眼儿。原也没劲头同小皇叔寒暄什么,但他堂堂王爷莅临我破院儿里,好歹我还是得客气一句:“哟,是什么西北风啊,竟把王爷您给刮来了,大驾啊。”
“甭寒碜我,你钦国公府才是大驾呢,连爷都敢拦。”小皇叔说着,拎过侍卫手上俩纸包往我屋里走,还扭头往外挥手呿了一声儿,随便儿一瞪眼就是贵气威风:“你们进来做什么?滚去外头待着!爷同你们三公子说话哪儿有你们听的份儿?那老头子哪儿来的,也给爷滚!”
我眼见他竟还能扮作同我依旧熟络,只觉他脸皮是真厚。上回儿他便是背后捅过我刀子才假惺惺请我喝酒还劝我放手,这回来带着两包东西,我怎么都觉着他定是又作黄鼠狼来了。瞧他走近,我扯起喉咙学了声鸡叫,他在半道儿上都笑出来:“得了,你还惦记着生我气呢?清爷,这都多少时候了,爷们儿家家的别介啊!”
见我只不言不语坐在床边儿盯着他,他又嬉皮笑脸过来把徐顺儿戳开赶出去,手里俩纸包往我跟前儿一放:“爷这回是真来疼你的,瞧瞧,给你带了好吃的。”
我谢了恩也没打开纸包看,只叫徐顺儿一道带出去收了。
小皇叔在我跟前儿碰了俩钉子,总算有点儿尴尬,坐在床边儿凳上四下环顾一圈儿,好似嫌我屋里忒简陋,也无从下口闲聊,便只好随口问了句:“寻柟没来看过你啊?”
我捡着缝儿就讽他:“这事儿王爷总管不着了罢,沈山山来不来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
“你说话能不能别老带刺儿,你国公府里头就这规矩?”小皇叔终于拉下脸,“真当爷舍不得揍你?”
我把肿起来的脸冲他一扬,“找得到空地儿王爷就揍,我好赖不过多肿两天就是了。”
小皇叔盯着我脸半瞬,面上薄怒竟渐渐消下去,到底啧啧两声:“多好张面皮子,你爹也真下得去手,我瞧着都疼。”他像从前点我脑袋似的往我额上轻轻一戳,我疼嘶口气儿,立即瞪着他,又听他道:“你这模样儿要叫皇侄瞧见,还不得多揍我两拳。”
“你就活该被——”我怼着他忽而回过味儿来,“……你脸上这下儿是太子爷打的?”
小皇叔扯了扯嘴,眸子垂了会儿没说话,眼见就是默认了。
我只觉大快人心,瞥他一眼笑:“你活该。”
“……对,我是活该,”小皇叔竟顺着把头一点,抬头瞅我,“可我又没错,你也知道我没错。皇侄他早晚都得有那么一天,不过是叫我来做这个恶人,我他娘还就真做了,怎么了?如今皇侄他亲也成了,那媳妇儿你也瞧见了,多漂亮啊,这手腕儿多厉害啊,他正妃就该有这模样儿,毕竟再怎么也不能是你啊。我那时候劝过你骂过你,我听说寻柟也劝过你骂过你,你都不听,还往东宫跑,如今是被你爹知道了罢,都打成了这样儿,你现下怎么想?死心没?”
我哼哼两声不应他,只靠在腰枕上瞅床梁。
小皇叔见我这模样,哼笑一声:“我看你还真是长虫钻竹筒啊,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他在我旁边儿沉默了会儿,不知想着什么,下刻忽而伸起手在我眼前一晃,“没死心你就伸手。”
我愣愣扭头看他:“伸……伸手做什么?”
小皇叔叹口气,无奈瞥我一眼,慢慢从怀里掏了个暗红的锦囊出来,提拎着悬在我手背上:“有人进不来,托我捎东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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