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上看,他是又高了一截,我与他也真是许久不见。
自我脸上伤好之后,皇上受他爹器重担了朝中一些子大事儿,大多我不便老跟着,故中途也有出宫或回家的时候,却一次都没机会遇着沈山山闲着。
沈山山的学问好,是学监里头的届长,那几月听说他同家里请了命,要与届中监生共进退,便卷铺盖宿去了学监里头的舍部。我遇他不上,便往学监里头找过,往往门房又报说他又跟着先生出去做事并不在,几遭下来,我竟觉他也忙,皇上也忙,这天下仿若只我自个儿一个是闲人,无事可做之下,要么只能找另个闲人小皇叔吃酒,要么也就自觉看些书。
看书的时候日子过得快,转眼到此时见了沈山山,数月过去也是恍然。
我这么远远盯着沈山山看,遥遥的,他似感应到了,转眼瞧过来。我向他招手笑,嘴型儿问他作出诗没,可沈山山那日竟似有些愣,是没什么神情地坐在寒池边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突然醒过神似的回我浅笑,看他口型,是说“得了”。
果真他是脑瓜好的,果真他是得了。
只我自个儿摸了把脸,心说我伤老早好了脸上干净净的,也不知他看什么笑。
正愣愣间,我竟觉眼前一枝红梅一晃,吓了一跳。
定睛看,是皇上正笑拿了一条梅枝戳我鼻尖儿:“拿去,回侧殿插在玉挎壶里头。”
他竟折枝同我看。我一时欣喜了接过,见那枝上嫣瓣萃雪,很是新鲜灵动,“这好,你给我那挎壶是个白玉带红丝儿的,颜色能搭上。”
“什么白玉带红丝儿。”皇上脸都拉下来,“那是裂血岫玉。”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好看就成。
扭身将梅枝儿递给宫女儿袖回手,我哈了两口寒气同他嘿嘿笑:“你给我好物件儿多了我也分不清了,你记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我照样儿还你礼?我爹他不贪啊,我家没那么多银子。”
皇上好气又好笑,指点太监儿给我取暖炉子来,“不指望,我能指望你什么?你这脑瓜子能记着有那么个玉挎壶都是奇事儿了。”
我哎哎应笑着,被这岔开了话,再抬头看寒池对岸,却恰瞅见廊角一抹兰衫往后头去了。
“哎哎哎,他作甚?”小皇叔紧瞅着对手一举一动,看着沈山山背影直挠我:“你说他是不是都作好了,这竟能得空去如厕。”
皇上笑他一声:“皇叔,人家让你如十回厕的功夫你也不见能作出来,可别提这些没用的。”
小皇叔唉声叹气扯我袖子指点皇上后背,嘴上在说,脸上又在笑:“清爷,我俩都傻,凭什么他给你摘花,却只说道我?眼见皇侄这胳膊肘不对,怕是拐的罢。”
有心听无心,我登时气儿都吓瘪了一背渗冷汗。
皇上回过头,静静看了小皇叔一眼:“皇叔,你还是好好作诗罢。”
“我哪儿做得出啊!”小皇叔笑嘻嘻打商量道:“皇侄,你得了什么诗?让给我两句儿呗,你让给我,这胳膊肘的事儿便烂在我肚子里头,成不成?”
皇上闻言,只作思一二,便也真抬手抽了跟前儿的纸摆给他面前。
少时侧坐香台里一柱燃尽,上头说开咏了。小皇叔得了皇上的诗章叠声儿称好,望着对岸见沈山山折返,又冲我笑:“看看,他让我一回如厕的功夫,我这不得了好句了?所以啊,学问好也不能骄气,骄兵必败。”
我白他一眼,心说不是他自个儿的句子,竟厚脸皮到这地步,也是绝了。
不过沈山山句子作得好,未必就能输,他这话说得太早。
正言语间,侧坐先生一一喊了名字叫到了我,我便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第29章 山色有无
【捌捌】
囫囵想出小句儿的时候没觉着不好意思,可忽要将我脑袋里头的东西讲给满场娃娃和先生、皇帝听,我却脸烫起来。
“深馆……栽梅,一两行……”我先吭吭抖落出一句儿,喘了口大气儿往侧座看先生几个还摇头晃脑听着,便又再道:“画空疏影,满衣裳……”
后面有几个声儿喳喳着说这竟也起得挺好,先生几个脸上露出难得的欣慰,和颜悦色问我:“三公子这也终于押韵了,接着呢?”
我袖子下拳头攥紧,瞥眼望了望皇上,见他也正凝神坐在旁边儿看着我等下文,那眼睛深黑而耀,在透沁寒意的霜天里却含着丝温和,倒似挺鼓励我,像说句儿不好也没什么的模样。
我便吞了吞口水,垂头沉了气儿,终于道:“冰华化雪月添白,一日东风……一日香。”
“好好好!”后头小皇叔先大笑带人拍起手来,“娃娃们瞧瞧,咱清爷长进了,会作诗了,这韵脚没押错儿。”
“清爷这忠心也表得地道。”皇子几个也都来戳我后背道:“溜须拍马!”
“去去去。”我一道儿不耐烦赶他们一道儿扇着脸坐下,隐约记着夸我的是先生还是圣谕,不大清楚了,总归在宫里能吟俩赞美主子爷的诗句便是稳当的。我对手是谁作了什么我也忘了,紧要的是大家见我这草包长进,竟都很吃惊的模样,四下里有议论说我开蒙晚,但也好歹是国公太傅家的,现今瞧着果真也不差。
原听着我该得意阵子,然我却没那闲工夫。因他们当我是表忠心,我自个儿却知道我这是诉衷肠。
我根本没脸去瞧皇上的神情,用脚趾儿想他也铁定是在笑,若搁了没人的时候,他能笑得我找地缝钻了。
“瞧你脸上能烙饼吃了,至于么。”他果真又是笑我却又挺得意的模样,长指将我面前茶盏再往我身道儿推了推,“喝口茶,压压惊。”
对岸的还在作着诗,我看过去,臊了脸端起茶喝下一口不瞅他,渐渐肚里暖融融的,着实也定心不少。
这时候上头点了小皇叔,小皇叔早将从皇上这儿坑去的句子给背了熟透,此时力拔山河地站起来,志得满满颂道:“姹紫嫣红耻效颦,当空点雪不惜身。寒池一碧苍檐下,数点开来不为春!”
当场听了园中皆都静默一瞬,下刻大家才琢磨这句子明着赞梅,却实在是赞今上勤勉政事,又忽都赶着拍起手来交口称赞,一时勤学馆里头响掌如雷,却也一个人都不说破这意思,侧座上龙心大悦圣意快然,小皇叔还得了赏。
我心知皇上做了这诗确然是为讨他父皇欢心,这时候诗给了小皇叔,却叫小皇叔捡了现成,不由替皇上可惜起来,想这是多好个得宠的机会。
然看看皇上,倒全然不似多心疼似的,见我目光,还挺悠然道:“不稀罕那两句儿,稹清。现今局势不是该我拉宠的时候,该当喧中自静,那句子让给皇叔了,反倒更好些。”
这话讲得深,大不是我能懂的,我便也不在意,因此时侧坐里品完小皇叔的诗,轮到沈山山站起来。
沈山山起身的时候,他身后的梅开得恰好又正压了雪,他也淡淡地笑着,一时看去真叫兰衫映雪、乌发叠梅,端的玉貌堂皇。他目光平视,便正巧看向我这边儿,出口的句子颇雅致:“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清中自有神仙骨,不拂仙姿落玉行。”
我听来只觉这大约是沈山山身为届长,要励志众监生好好儿考学的意思,可着实用句清丽。与头前儿的叫好不同,他这吟罢了四下皆是低声地哗然惊艳,皇亲国戚这是信了学监里头娃娃果真有出挑的学问,都各自面面相觑着引为再颂。
我咂摸着这句子里头一个梅字儿也没有,竟也十足了梅那气韵,沈山山的诗真是灵气儿扑面来,极是好句儿,不似我的揩油摸腥,我不由得自愧弗如起来,正待同皇上品两声,却听身边咯哒一声响,是皇上静静搁了茶盏子看往对岸去。
“沈家这小子,胆子不小。”
我正闹不明白他何意,瞧对岸沈山山含笑谢了侧坐圣赞,坐下只静静喝茶并不看过来,不由心里有些不自在上了,要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此时圣躬金口玉言又点皇上起来作诗,倒叫我没了机会。
皇上方才多时候都不见细想作诗的模样,此刻被点了,却也只平静地长身玉立起来,稍稍掸了掸身上的四龙纹章明袍,便随意笑了笑,像是即兴颂道:“微雪初消木下石,云边遥见两三枝。真气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皇上这诗也行文无梅,无意花丛,大约就是个淡泊的意思,传得天心还能悟出几分父子情怀,也很和美。后面皇子几个一面敬畏称赞着太子妙句,一面合着全场去瞧他们老爹的龙颜,果听圣躬老迈笑言道:“朕听着好,极好的……你们一众兄弟也都学学……咳,咳咳……成日里,走马观花的物件儿瞧多了,你们心思都杂了,方才作的……咳,都是些堂皇富贵玩意儿,倒把本真忘了,浮躁起来时真不如人家学监里头清净,学问能作好才怪了……”
一众皇子毕恭毕敬跟着皇上起身跪了接老爹的训,落座后场上赛诗毕了,也算是十足的圆满。皇家天恩体恤,要封头筹当然不能落在宫学里头,不然这诗会也就错了当初先生办它的用心,不能激励我等不上进的。
如此,得头筹的自然是沈山山,他领了恩赏,随着一道监生要被送出宫去,我终于得着空去同他说话,本兴高采烈要恭贺他,他倒不似得了头筹该耀武扬威的模样,只静静抱着包金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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