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戏言,这怎么不作数?”皇上揉揉我后脑笑:“往后,自然是我要护着你的。”
听他这话,我想,那大约什么也都够了。
【捌伍】
年少时候我历的事儿少,自以为万事拉钩上了盖便是跑不离,故对皇上当时说过的话,曾心中很是激荡了阵子,连带好几年的心中大石半落了地,人也真正松快起来。
后来我人进了御史台,将将一两年中,揭的尽是朝中乌漆墨黑的勾当,冷眼见着平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一个个官儿,进了讯便抖若筛糠从大呼冤枉到什么都招,作出的孽障从来超人遐想,合平日所见,这才悟了人都是能说好听话儿的,而如若皇上也是个人,那便也该是一样。
原要着了皇上的赦令我是安心了,可越长大了,想得越多,心里就总有个地儿怕他是唬我这傻子,故反而越不宁静。
不似年少时候快意。
脸伤快好的时候,有一阵子入冬前的好气候,我同皇上在东宫后院儿里头读书。我在石桌上呼哧呼哧抄着先生罚的字儿,忽听皇上说了句:“原来你那心里一直装着的,竟是你爹的事儿。”
他执着卷坐在枫树下的一堆黄叶上,说完这句便又收回目光去看书,我却扔了书蹦跶到他身边儿去蹲着:“爷,你觉着我爹那,不叫事儿?”
他瞥了我一眼,笑:“至少现下不叫事儿。你爹想动那起子念头,怕也忙活得没工夫准备,外头传的也俱是捕风捉影。现下当务是你参科。你好歹安心把学考了,再替你爹张罗不迟。”
我就地坐他身边儿叹:“我现下连开讲都作不好,你指望我能考个什么?”
皇上反问我:“你往后想入哪部哪院儿?”
我一听这话,喜起来:“怎么,爷你能把我塞进去?那我能不能不参科了?我想进御史台,乌台巡按什么的,可威风了。”
皇上气得一卷子书就打在我头顶上:“没好上两日呢,这又恃上宠了?御史台都是殿试头甲选的地儿,得要御笔钦点,你这开讲都作得够呛的,说出来也不臊得慌。”
他这又讲上道理,我不大乐意听。臊我是不臊的,熟不知麻雀也能有个鸿鹄志?别的地儿我也不乐意去,我就想进御史台,我要进去擅权弄事扣下参我爹的本子,我要进去替我爹伪造证据,搅扰律法,让我爹好生儿活着。
然这话我又不敢说出来,只拿眼瞥了瞥皇上,却发现他正瞬也不瞬地望着我,目光很有几分了然:“瞧你这模样,还真想进御史台?”
我忙不迭点头:“自然是真的。”
“心气儿倒不小。”皇上垂了眸笑,下刻慢慢长身往一地黄叶上躺了,将脑袋枕在我膝上。
我膝上一沉,心里是咚咚地跳,垂头看着皇上舒展眉眼睨着我含笑,方才脸上没臊的皮现下是臊起来,连忙打眼儿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在看我们。
“人一早都支走了,等你想起来还得了?”皇上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仰看着我,将手里的书往我面前一举:“来,念给爷听听,念好了爷就帮衬帮衬你。”
“真的?……好好好。”这话叫我臊都没空臊了,连忙把书接过来端正坐好,见是本六朝文挈。我兴奋看了好一会儿,吞口水,激动地抖着手指了头俩字儿问他:“爷,这字儿怎么念?”
“……”
黄枫日头下,皇上脸上的笑都僵了僵,看着我,仿佛很哽了会儿,最终是又从我手里抽走了书,叹气道:“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捌陆】
脸上伤养好后我按制去御殿承袭了敕封的韶山侯位谢了恩,先帝那时候身子不大好,捡着时候当多休息,故也没多留我垂训什么。
出来我去老爹部院儿里拜见一番,他考我几篇勤学馆新学的篇章,我都勉力按着答了,他指点一二,觉着差强人意,看我的目光竟也和蔼些,只临着我走的时候,他忽问我,皇上对我是怎么回事儿。
我吓了大跳,紧捏着袍摆子说能有怎么回事儿,我同太子爷混熟了,太子爷教我念书呗。
爹听了,皱着眉头看我一眼,拎了跟前儿折子放去一边儿,也不知作想着什么,过了会儿才冷声道:“你小子记着,除了考学之事,其他所有,一概不准想。若为父听闻了什么不该有的,必要将你这细腿杆子给打折,听见没!”
我细腿杆子一软,勉力扶着他桌案站住了,哎哎应着告退出去,衡元阁外初冬冽风一刮,我一身都快结出霜来。
可那时候我心里是想,若我这事儿真是打折了腿杆子就能了,那我爹要能多打折我几次才好,如此一秋翻冬也还能盼个花红柳绿的春天。
然望着一宫里萧索冬意,我只觉往后大约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时候了。
万事皆蹁跹。
“清爷,走吧?”小太监儿守在部院口儿,等领我去勤学馆。
我回头再望了望我爹伏案的背影,终于是咽下腔中的冷,点点头随在他后头。
【捌柒】
翻了十四岁那年,后头书念得多了,我愈发晓事些,但人还确凿是个傻的,日日也依旧被老爹被皇上数落着不灵醒。
如这般被数落的除了我,周遭也就只有个小皇叔。他还是被他皇兄点去御殿上当着百官训斥,比我还可怜些。
质子砸我的事儿我很承他情,去王府里头谢过一回恩,酒席上相互一吐苦水儿,竟在被数落的事儿上引为知己,往后渐渐熟络要好起来,在宫里有小皇子笑话儿我的时候,由他往我跟前儿一挡,年纪虽上不去,可辈分儿搁在那儿,有时候能比皇上还好使。
我便也乐得抱他这尊泥菩萨。
宫里勤学馆里头的皇亲国戚都见大了,却几回私考课赋都赶不上外头学监儿里的娃娃,先生做主回了我爹太傅大人,说要办个赛诗会,叫学监儿里的娃娃来宫里展露展露学问,煞煞我们,好激将我们这些个不学无术的富贵公子哥儿好生上进。
先生跑来跑去满面红光自以为是桩挺大的事儿,小皇叔却拿这个做笑话笑了老久:“嗐,学监儿里头娃娃读书读再多那也是做官,我们再不学无术也是皇亲国戚,何苦来哉呢,不过教那些娃娃进来了被我们吓着,又要哭着出去。”
一室里头哄然大笑,先生虽不在,皇上却也斥他:“皇叔,此言分立君臣,是置皇室贤德不顾,若要叫学监听去,百官之中如何寒心,你可曾想过?”
小皇叔被他这一骂吓得够呛,遂连忙捂嘴,下来同我瘪嘴说自己苦,往年被先皇爷骂,搁眼下被皇兄骂了不说还要被皇侄骂,但实在他同我一样是没心没肺,说着说着笑起来,又跟我商量起翌日如何折腾学监来的娃娃。
可第二日学监里头娃娃来了,小皇叔却差点儿哭了。
小皇叔本好自安闲地在勤学馆靠前儿坐了,悠哉笑闹等着吓娃娃,却不想那日赛诗会颇受宫里注视,等来的却先是他皇兄御驾亲观,让他好生表现,这将小皇叔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连忙逮着皇上问怎么办。
须知整个勤学馆,最不爱读书的除了我也就是他,互相作笑却都是半斤八两。我作不出诗也就被笑笑罢了,他丢的却能他皇兄一国之君的脸,这可是要命。故他抽签儿挑人的时候一个劲儿往后头避,就想最好那抽到后来没了签儿,他就有理由避赛。
然先生蓄力,张罗很得力,自然人人都有签儿。
好死不死,小皇叔还对上了沈山山。
小皇叔当场觉得天都黄了。
学监里头学问最好的娃娃,怎么可能没有沈山山。
当时因着御驾在侧,场面还庄重,我见着沈山山挺开心,却隔着规矩不能上去招呼,宫学和学监的娃娃各自在勤学馆寒池两岸坐了,离得远,也说不上话儿。
当天正是春还未全,寒意正峭之时,勤学馆园子里红梅衬雪,故出的题也挺老套,居然要我们一干官宦子弟咏梅。
我们要咏都是假咏,皆是牵强附会。梅这玩意儿,从古至今多少人咏过,还被人比作高洁,比作君子,我其实惯常懂不得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一向觉着梅能成梅,那只因梅开于雪。没有严寒冰雪衬着,梅这玩意儿再美再艳,也成不了这文人骚客拜天拜地的梅。
比它作君子高洁,我觉是寒碜了君子。书上说真君子敢同四海交,梅却怯懦,只敢临寒独自开。想想它若不开在冬天,搁去一年四季里头能强得过多少花儿去?比它好看的海了去,比方我就喜欢牡丹,我也喜欢桃花儿杏花儿,开得娇俏又同其他花儿打成一片儿争艳,多好,梅却矫情造作,显得心气儿高又脾气坏,我不喜欢。
小皇叔坐旁边儿听我说这席话,点头觉得很是,可却愁苦,毕竟这帮不了他什么忙。因他皇兄坐镇,他这诗得做个歌功颂德的,可他脑子里约摸都是淫词艳曲儿,是抓耳挠腮都作不出来。
我心里磕磕碰碰,好歹凑着往日话本儿里头看来的句子敷衍了一首,身边皇上自然是成竹在胸不想,于是我往寒池对岸看去,见周围监生偶得进宫机会兴奋笑闹着,在这喧闹中沈山山却淡淡坐着,兰衫沉玉脸,支着脑袋望着雪里梅枝,面上不喜不慌同周围大不一样,也不知是得了句子还是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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