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挑着眉不住地笑:“得劲儿就好,平身罢。如今你身上利落了?”
我爬起来苦着脸点头,心想这一点头,怕是连我家晚膳的酱猪肘子都吃不上就得同皇上回东宫去了,不免十分悲壮。
岂知皇上见了我点头,却垂眸深深看了我会儿,回宫之类皆没提,只沉沉道了句:“好了就成。”
【柒拾】
我爹留皇上用饭,可皇上当是怕他在了国公府上下就搁不开手脚,遂给回了,着人留下了赏给我的一干吃食巧件儿,就要走。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他立在廊下嘱咐我说,今科秋闱起始了,三年后的下科便轮到我上考场,再不做学问怕是考出来要给他丢人,让我这太子侍读可得上点儿心。
我那时客商大梦方灭,心里还有些欠然空茫,讷讷问他怎还指望我这样儿的能做官。
皇上当时听了好笑,边随着我从家里廊台往外走,边徐徐道:“稹清,你这脑瓜子是不能作甚大事儿了,可至少你若考学做了官,今后我还能给你落份儿俸禄,好歹能养着你不至饿死。”
我脚下猛一顿抬眼儿看他,竟觉天光日头都黑了黑。
他这话就像我娘针线盒儿里的针毡子一齐拿出来将我整个儿一裹,扎得我周身发麻。一时赤橙黄绿的线头打我皮骨穿入,细得叫人觉不出疼,却一丝丝抽着难受揪着酸。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我想着要避他避开老远儿去的时候,他却还想着我这傻货蠢不出个名堂,今后他做了皇帝要出俸禄养我。
我究竟何德何能。
家里廊台绕过池林往大门儿走,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着出门找沈山山玩儿都觉着这路忒碍事儿,活该割来不要。可那时候我送着皇上出门儿,竟头一回觉着那路忒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要怎么回他,就已走到了头。
绣鹤蓝布的轿子停在照壁前头,我眼见皇上要上去,连忙抬手揪了揪鼻尖儿跟他笑:“爷,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脚都跨进了挑杆儿,听了这话却回头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双足顿如石刻般扎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动,向后也退不得,那时候袖子里的手竟一松,揣里头的章台柳梦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我登时又大窘起来。
呆愣着想起要赶紧捡起来时,皇上已又踱着步子踏了回来,好奇弯腰把那杂书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书名儿,又看着我笑:“得,我算是白嘱咐了,虽是杂书,却也算是书。好歹你是开始看书了,我瞧着也喜气。”
他拉我手将书放回我手心儿里,拍了拍:“成了,清爷,回去罢,别叫你爹瞅见这玩意儿,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头晃脑哎哎地应了,拿着那书竟觉手心儿烫得快落了皮儿。
皇上临上轿子见我没走,还又挥了挥手道:“天儿凉,赶紧进去,没得又风寒了。”
我听着这话退了两步,踟蹰见着他一顶软轿消失在照壁后头,只觉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云花都像是活了似的,当着夕阳昏光鬼舞乱动。
那瞬我竟也悟了场章台生柳,柳下发梦,梦入月色,月照沟渠。
【柒拾】
皇上他合该得一垂好梦拂月的柳。
可我却是那流水无情的沟。
第21章 山色有无
【柒壹】
十五岁前我总处于个自顾自愁亦自顾自喜的心境里,且以为旁人皆懂不得我有何悲喜,也不乐意逢人说道,还觉着深夜自舐伤怀的寂寥之感堪比侠客,颇潇洒,颇写意,同古往今来所有那般大的少年一个模样儿。
想想忒傻。
那时我曾肖想过我爹的将来,我大哥二哥的将来,沈山山的将来,甚至是皇上的将来,唯独从未认真肖想过我自个儿的将来。
仿若我就不会长到我爹那年岁似的,仿若我就不会有将来似的。
然实则不管那将来来得早或来得迟,去得快或走得慢,却是人人都会有的。
人人都会有个果,眼下种的都是因。
年少时候的因皆是我爹替我种的,生我养我赐我锦衣玉食,郊游走马一路繁花,也压了桩要反的大事儿在我脑袋上,一搁十来二十年,到如今依旧如把大刀悬着,叫我每夜梦里都睡不规整。
可那晚上皇上探病走了后,我问我爹,太子侍读我还做么,我爹却道,“你选罢,只说你自个儿想不想做?”
我都懵了,还以为自个儿耳朵生了毛病听错了:“我什么?”
他竟叫我自己选,这于我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从小皆是我爹说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给我选了西席我才念书的,他叫我考侍读我才考的,他说我选上了要我进宫我才进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想不想,惯常爹叫我做,我自然就觉着该做,况我也没别的好做。
然他问出这话,一切却不同了。
我那刻忽觉自个儿是不是长成了个大人了,我爹竟也让我有的选,眼见是要叫我自个儿拿捏自个儿的运道了。
那刻我忽觉有些怕,正想脱口而出的一选,一想到我还不知老爹那反造是不造,话到嘴边便又扎住了,只小声问他:“爹,那你今后……会一直辅太子爷理事儿么?一直一直?”
爹已吃完了饭,估计没听出我这话有啥意思,只撂了碗筷没好气儿道:“你这脑瓜还操老子的心?你自个儿想好了自个儿就成,若要入宫,过几日便收拾收拾进去,不入就安生在家念学,别成日同沈家那小子浑玩儿不知上进,人家书念的好,往后能进头甲的,你再瞧瞧你呢?——没出息!”
爹这话干干脆脆,却好似泼我一盆凉水,深秋里叫我神台顿醒。
……是,我若要想有点儿出息,何用管别人怎么样。
我若要想对得起谁,又何用管将来怎么样。
谁给我因,谁给我恩,到后来的果也都是我自个儿吃下去。
人一世不过为了对得起自己罢了,那果我只望是个不苦的。
眼看爹起身出厅去,我心一定一咬牙,抓起筷子扒两口饭作罢,跟在他后头往游廊里直直追道:“爹!爹!”
爹在前头脚下一止,昏黄日头下,他顿步子回头瞧我,拧起眉头:“怎么?”
我追他追得胸口喉咙都在颤,跑了恁长的廊子脑袋几乎是懵的。
然我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提气儿往他身道前一跪,抬头便望他道:“爹,我明日就收拾。”
“我入宫。”
【柒贰】
爹每日都打西宫善德门进部院去做事儿,入宫于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项,他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况宫中也不是就褫夺了我侍读的名头,我再入宫也算情理中,不过同过去一年中每次归家后入宫一样儿,在宫门点个册便能进了。
我爹说我要入就入,甭跪着碍眼,滚去早些洗了睡明日一早好走。
按理讲我在宫中遭黑手的事儿我爹当是有数的,故我跪那儿打心底儿还指望他老泪横流地劝我一劝我再执意要走地演一场生离死别,哪成想爹他不作这些没用的。
我只得起了身去洗洗睡。
哎,我那时想爹他依旧是嫌弃我的,这就是为何我明明入东宫做了侍读占了那么紧要个地儿,他那造反的大计也从不同我讲。我只偶然瞧见他同大哥二哥絮絮叨叨立在书房里这般那般,他们皆避着我,估摸凭我这脑瓜,怕我听了不慎走漏风声给家里惹麻烦。
既他不同我讲,从此起我也当我不知道,今后要发生的事儿便发生,发生了再想发生后的事儿,不发生的我也犯不着老膈应自己,且今后再说罢了。
爹不在意我入宫,我自己在意就成。
头夜里我躺床上望着帐子甚至没能睡着。
过去我夜里无眠总不是因为我爹那大计就是因为沈山山,怕是兴奋也皆因马场有了新马,或城里来了新戏班子、杂书出了新册子。可定了翌日入宫的那一夜,我家的破事儿和那些鸡毛蒜皮少年心性、少侠妖女贼匪英雄的故事竟一样儿都没入我脑子。
破天荒头一回儿,我竟离奇地只想着自己。
我在想我入宫后会是什么个情状,东宫一园的枫叶是不是又黄了红了挂满游廊铺满了石板道,皇上会在做什么,他乍见我时会是个什么神情,我大字儿认不全那勤学馆的书要怎么念,三年后我真能考上学么,我会做个什么官有些个什么政绩,我会不会比二哥更出息……
那是我头一遭因进宫而雀跃,因那俸禄官途的隐约将来而兴奋得睡不着。
多少年了,旁人皆道我是个草包,我爹从不信我能做什么,国公府上下都不信我能做什么,整个京城全不信我能做什么。
然现下不同了,现下竟有人信我了。
竟有人搁了个将来在我头顶上放着。
他只望我能跳一跳。
我想,那我合该跳一跳才好。
第22章 山色有无
【柒叁】
再入宫的时候,又是个清早。
先皇病症方缓,东宫代政方毕,一宫上下肃然安泰,同我头回儿入宫时没什么不同。
可许是心里有了盼头,我打车帘儿望出去,却觉那一叠叠儿的重楼玉宇金瓦更金红墙愈红,就连挂在大殿角儿上的日头都更亮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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