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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书归)


善德门往里的甬道上依旧没个面馆子,我依旧没吃甚东西还更兼没带着蜜饯儿,可也暂且不觉着饿。录名儿盘查得甚快,我下了马车走到东宫时,一宫的太监宫女儿大多换了一道,许多都不大认得我只认得东宫侍读的铜牌儿,还是我走进去叫皇上殿里的小太监儿瞧见了,他才惊呼一声清爷,匆匆请了礼着人去勤学馆告知皇上。
原来皇上已去了勤学馆,那估摸要午膳的时候才回来了。
一想到都没法子当场立在他跟前儿表表我考学的决心,我有些郁郁,再瞧那满园子红黄的枫叶也都不觉有什么可红可黄的。
枫叶千年万年不也就那个色,南城大道儿上有一路呢,爷有什么好稀罕的,呿。
我百无聊赖坐在侧殿,随手捏了本书装模作样儿地看着等宫女儿太监拾掇屋子地柜儿,一边儿指使他们地擦干净一边儿正想着午膳该吃吃什么,忽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清爷清爷!太子爷回了!”
爷把书一扔就跑出去:“哪儿哪儿哪儿?”
小太监往游廊那头扬扬下巴,我方抬头瞧见一截儿明黄带着后头一列宫人,头前儿那明黄已立住了出声叫我:“……稹清?”
可不是皇上!
我立时欢狗儿似的踩着一地金黄嫣红的枫叶奔过去奴颜婢膝:“太子爷回了?回来拿东西?还去么?我同您一道儿?现下走?”
隔了两步远,皇上瞅我的神情竟似有些愣,我这才瞧见他手上竟还捏着一卷书。
他看了我良久,仿若在确信我是不是个假的稹清,半晌才问我,“……你怎就回来了?”
爷一见表决心的时候儿终于到了,连忙将胸脯一拍打出一串儿连珠炮:“爷你叫我安生念学做官,我自然跟爷一道儿安生念学,今后就在爷手下做官吃俸禄,这不爷你自个儿说的么?”
皇上一听是这由头,神色顿落,恨恨执了手上的书一卷子就打在我脑门儿上:“敢情是见了钱眼儿你这榆木脑瓜子才砸开了窍!”
“哎哎哎爷,你干嘛打我啊?”
我捂着脑门儿是真不懂了,这人盼着我开窍上进好生念学考功名,现下我开窍了他又揍我,那我这窍究竟是开的好还是不好?
东宫满园子黄风金叶下,皇上只又好气又好笑看着我,老实摇头叹道:“罢了,你这脑瓜开窍开一半儿,能懂个什么?赶紧收拾了随我去勤学馆。”
我连连应是,回身如他说的要去收拾,走了两步又想起我没什么可收拾的,唯独一早起来混到宫里,此时肚子终于有些空。
于是我又转回头看皇上,还没开口,皇上却像是早料到似的,挑起眉瞅我:“怎么,饿了?”他笑点了个人:“清爷往东宫来一趟架子可大,赶紧给他拿惯两样儿来,不然爷今早可就别想念书了。”
“能念,能念,”我瞧着小太监溜烟儿往膳房跑,颇满意,“爷,我这也要吃饱了才能侍读不是。”
【柒肆】
宫中日子好挨,一日日多得是事儿,我更添了要读书,每夜里便在皇上书桌边儿另摆一席习字儿,一月多没回过家。
从前我隔三差五出次宫,都是找沈山山替我将勤学馆的课业给做了交差作数,然现今我既自己立了心性要好生学,自然不能再麻烦他。
可没了沈山山给我讲学补业,我又跟不上勤学馆的进程,听先生讲书是云里雾里,回屋自个儿看也大段儿大段儿地明白不了,更别提要写什么读悟了,我能悟个甚。
那时我顿觉这书不是人人都能念的,从前做草包的时候多好啊。
这么过了一两月儿,我老被先生骂,皇上面子终于搁不过去,只得每晚上自己看了书给我讲课业,颇呕心沥血,而我确凿又是个极笨的,他时常能被我气得折断笔杆子说不出话来,眼见是比他代政还累。
这侍读折腾得不似我侍他,倒像是他侍我。
好赖皇上将我教会了何为体物何为写志何为骈赋何为律赋,我苦熬一宿终于对付了一篇儿什么兮什么兮交差,乐得眼泪儿都快下来。
岂知先生却拎着我作的赋往所有皇亲国戚跟前儿说:“这谁写的?狗屁不通!‘稽’字儿还少笔画!”
小皇叔在后头指了我就大笑:“就他!除了清爷还能有谁!”
周遭一室地笑,皇上在我旁边儿扔了书叹气,我扭头瞪小皇叔:“有本事你同我蹴鞠,我这回还就不让你!”
小皇叔吊眼儿呿我声儿:“也就赖着人不够使,蹴不成你才敢说这话,你羞不羞!”
【柒伍】
羞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人不够使这事儿我是被赋折腾了一宿给忘了。
前段儿代政中皇三爷不知怎么犯了事儿,后头在勤学馆讲学时候也没瞧见人,皇上说他被圈了,没多久皇五爷宫里又发了讣,之前总病怏怏的,现竟是年纪轻轻夭折了,从前一道蹴鞠的我几个好是叹惋一阵子。皇五爷毕竟是皇上亲兄弟,皇上还亲自去黔灵宫致了襚守了阵堂子,脸沉了好一阵儿,近几日才见着好些。
缺了俩人儿这蹴鞠的沓子是怎么都凑不齐,叫小太监儿侍卫来,他们诚惶诚恐又颇不得趣儿。
“要不叫上琉球那质子吧?”小皇叔忽而一拍脑门儿,“上月他来了也就朝宴上见过一回儿,同我们差不多大。”
我点头:“成啊,那还差一个呢。”
皇上一边儿听着先生讲学一边儿忍笑支了声儿:“你那沈山山呢?”
我一听连忙摇头:“不成不成不成不能叫沈山山!”
皇上瞥了我脸上一眼儿,闷声笑:“也是,你脸上这模样儿,那小子见了得笑疯了。”
小皇叔那混账忽然从后头往我额上一点,“可不是!咱清爷跟金鱼儿似的哈哈哈!”
我立时疼得嗷了声儿捂住脑袋。
先生在堂上怒吼:“稹清!你再搅扰堂纪我就让太傅大人来提你!你若消停些,你那面疱老早好了!”
【柒陆】
我委屈我冤枉,我只不过是长了面疱,明明是他俩欺负我。
我包着眼泪花花儿捂了脑门儿上那谷粒儿大的红点儿,简直苦不堪言。
我根本没想过自个儿会生面疱,只因我大哥二哥在我这年纪都不长面疱,从来光鲜极了,奈何就我偏偏要长,好死不死还只脑门儿上长四五个,真活像金鱼儿。
赶着几日挑灯苦读,许是歇息不够,那面疱几个红的益发红,碰碰就疼,爷自觉着自个儿这作比潘安的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心里尤其着紧,差点儿拉着皇上将太医院的门槛儿都踏破,可最气不过是连太医都笑我,只扔了两盒儿膏给我涂,叫我好生休息戒辛辣就是。
那药膏子涂了几日破用没有,侧殿给我涂药的小宫女儿一个个被我骂了狗血淋头,后头再没人敢给我上药。
我气得都快扔药膏子自暴自弃了,夜里作业捏着笔杆子要哭,一张纸上赋得宛如狗啃。
皇上在旁边看着笑得点眼角,终于搁了手里的书叹:“哎,罢了,你这不知哪儿惯的德行,迟早作死自己。”
他从我桌上捡过药膏盒子,揭开来挖出了一块儿,冲我勾勾指头:“来吧清爷,我替你涂,再不济你总不敢骂我吧?”
说得极是,我默默把脑门儿凑过去,“爷你轻点儿,别戳破了落疤,我也就指望张脸能看了。”
“德行。”皇上垂眼一边儿哂我,一边儿长指头固着我额角看。
他指头拂过的力道果真极轻,末了还耐心将边角多的膏给揩了,替我吹了吹额。
“且养着吧,”他劝我,“急不得,啊。”
额头凉悠悠的,我捏着袍角慌慌答:“哎哎,好,谢……谢谢爷。”
“谢什么,”他搁了药膏子执起白绢擦指头,冲我笑道:“往后都我替你涂,省得你折腾我这宫里不清净。”
【柒柒】
下了勤学馆,小皇叔下头说蹴鞠沓子凑齐了,我跟着皇上身道儿后瞧见一袂颇眼熟的兰衫立在玄德门前头,吓得连忙往皇上后头躲:“谁谁谁谁叫的!”
小皇叔从后头勾了我脖子就往外扯:“爷叫的!”说着连连冲沈山山招手叫他。
皇上轻咳了回头提点小皇叔句:“皇叔,你也顾忌些礼数,清爷这算病着。”
这话不见多威严,小皇叔却是立时放了手,“哎是是是,太子说的是。”
我捂着脑门儿在一旁生无可恋,看着沈山山走过来同皇上他们打了礼,一众皇子同他寒暄几句,他都答的进退有度有说有笑,许是同前一年来蹴鞠的时候不大一样儿,上月他来国公府探我病时我大哥瞧见他,还说他个子冲高了,只我常瞧着不觉得罢了。
不过该是长高了,他脊骨眉目都长开了,才一月多不见,却好似有了一两分大人的样子。
好些个路过的宫女儿瞧见沈山山,都躲在廊柱子后头偷眼儿朝他笑。她们笑得颇好看写意,老叫我想起韦端己和晏小山的词儿来,红花绿树罗袖,杏子秋梦垂柳,一阵儿在我眼前晃。
那刻我捂着脑袋的手心儿都发烫,自惭形秽地看着那些巧笑的宫女儿,竟有些羡慕沈山山。
大约少年有他如此容颜,才不枉是少年。

第23章 山色有无

【柒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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