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几眼儿看得颇深,叫我毛骨悚然,就跟他留我这儿的不是书而是他家闺女,我动一动那书我就是禽兽似的。
至于么,我打了哈哈连送他出去都懒怠了,只想回头钻回被里继续睡。
沈山山却又在院儿里忽然叫我一声:“稹清!”
我没好气地靠在门框上瞪他,以为他又要说那书的事儿,“书你真舍不得就带走,不然我还没命看它就得先被你念死了。”
“我什么好的不都留给你了,再舍不得又怎么样。”沈山山也笑上自己,他又走过来静静嘱咐我:“我是要说你自个儿当心些别再病了,最近一段儿不大太平,谁动动都能遭皇上忌讳。我今儿回去被我爹打了估计能有段日子不能出来,你心里也得有个数,我怕你还没回宫宫里手就能伸你这儿来。”
“我都出来了,应该就没事儿了罢。”我心里想起东宫的事儿还有些怕,“太子爷也没说让我回去,说不定得把我这侍读换了。”
沈山山闻言愣了愣,脑子不知怎么一转,竟问我:“稹清,你不会在宫里遇上什么事儿了吧?”
我一惊,心道他这脑瓜好使得有些过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好着呢。”
沈山山瞧着我,神色不大信得:“这就怪了。”
“怎么怪了?”他这话说得我背脊都有些拔凉。
沈山山没答我,只抬手在我头顶一揉,强笑道:“没什么,你知道这是好的就成。”
说完他冲我挥挥手,又嘱咐了一道书的事儿,就出我小院儿走了。
【陆伍】
沈山山那日的话叫我一夜没睡规整。
细想沈山山言下之意,当是说东宫里理应将我扣着的,全赖我生了病躲过一劫。可现下病好了东宫没来要人,沈山山说这很怪。
我想知道他那句怪了究竟是在怪什么。
那时候皇上代政了,朝堂上要给他下脸子的多得是,单瞧着蹴鞠时候小皇叔和皇三爷就被他压着打,此时不知会不会同他不大对付。我爹被招进宫里辅他理事儿,可外面又传我爹要反,打皇上那儿看来,仿佛是该将我扣下做质子稳住我爹的。
然皇上却同我说,我要不再回去了,也好。
他那句也好,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我脑袋都想疼了睡不着,只得爬起来打散打散精力,坐去桌上又瞧见沈山山没拿走的西山杂话孤本儿,便打开封壳儿瞧了瞧。
书是本好书,可实则我肚子里没两点儿墨水,从来也没什么看书定要看孤本的癖好,也就能照着大字儿把故事念一遍,悲喜悲喜那意境儿啊角儿啊的,图个乐呵罢了。
花几钱儿能买一本的书爷何必要花十几两银子求什么孤本,这不造作么。
然沈山山就是个造作玩意儿,爷我屋里藏的孤本都是沈山山这作事儿的娃娃怂恿我买的。
沈山山这人别的没有,就只有收书这一个癖好。
他惯常不赶那新书的新热劲儿,不管是诗集子还是杂书话本儿,他只等善本珍本校好了由人给他送上府,从来不买连印的常刊,若听说什么旧书好看,他要么就找书局子帮他寻觅,要么就找那起子老叟窖藏的前朝孤本,搁跟前儿都能闻见一股子酸臭霉味儿的那种,越霉味儿他还越宝贝得紧。
看得我鸡皮疙瘩能起一手杆子,忒糟心:“上头不会俯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吧。”
彼时沈山山捧着本补了镶页儿的庚子年版江湖纪文,躺在他家后院儿阑干上尖着指头翻,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儿,翘在膝盖上的腿都一摇一摇的:“就要不干净才好呢,嗐……你不懂。”说完他还挺牛气地转了个身儿背对我,状似嫌我俗。
呵,我心里想,爷我还就嫌脏,就不懂,就俗了,怎么地吧。
那时候日头挺好,暖得叫人想脱衣服,我被晒得晕乎乎的,抱着他家廊柱子盯着满园儿春花发呆,俗气地从短寻思到长一脑袋诗词歌赋斗鸡走马神游太虚,他不俗,每日瞅他的书作他的业习他的字儿,坐那儿不说话也能待一下午。
我原以为那又是个无言不扰的下午,直到沈山山过了很久忽然说,“孤本不会再有了,所以更招人疼啊。”
他眼睛从江湖纪文补得一道白一道黄的书壳后头露出来,日影绿树琼花下,里头就像掬着捧幽井里的清水,外头景色夭夭灼灼,像是能映进去,却又好似根本映不进去。
他从书上扭头来瞧我,挽起眼梢冲我笑:“孤本呢,就是叫人想看,也好看,却又舍不得看……想想其实挺苦。”
说完他目色又转回书页子上,一时哈哈着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叹自己,摇头晃脑地哂道:“我自己都觉得魔怔,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怪?”
【陆伍】
那夜我捧着西山杂话的孤本儿看得捏着被角抹眼泪又拍着床板儿大笑,外头徐顺儿都给我吓醒几回。
“爷,啥那么好看啊,”徐顺儿被我叫来的时候,揉着迷瞪瞪的眼睛倚在门口瞧我,“赶明儿我也买本瞧瞧。”
我笑徐顺儿:“这书是孤的,可惜外头早没了。”
“今后不印了?”徐顺儿能懂什么,只顺着我叨叨罢了,“爷,哪能就这一本呢。”
“昭熙年的宋钊、王慧尔注本,大半还真只有这一本了。” 我把那书合上放去封壳里招呼徐顺儿来拿。
徐顺儿听不明白,过来懵然接了书,听我嘱咐他翌日一早给沈山山送过去,他便应下出去了。
我熄了灯躺在床上,不知想着什么,终于是睡过去。
【陆陆】
我现下在想,大半我那时候是怕的。
只怕今后我再不会这么去迷上一本儿书。
第19章 山色有无
【陆柒】
好书后来也有过,虽非本本都是西山杂话。
那会儿距了现下好多年,这些年中买书寻书我与沈山山光顾过不少书局,后头也不知为什么,大半爱看的竟还是出自崇文。
年初的时候崇文书局闹了场事故,还是场双杀命案,如今想起来也似场戏。
崇文书局一度捧红过不少名笔,当中有个最红的叫兰草生,专写侠客故事。可那兰草生实则是个空篓子,真正的拿笔是个小书生。小书生替兰草生写的不少书里,章台柳梦传和大溪落寇我少年时还挺热火朝天地追过一阵儿。
那两书可紧俏得离奇啊,首印都不见能抢得着,挺多达官显贵买来送礼,买书得排队。
我那时候十六七岁,虽也是国公的儿子太子的侍读,可拿我爹的名头去插队儿怕我爹知道了揍我,拿东宫的名头去要书又怕有心之人说太子御下不利招惹麻烦,而沈山山是崇文的大户,可他要考学了被他爹关在屋里温书,我也没好意思麻烦他,故好歹排落了两回,在东宫里成日看不见新书挠肠挂肚食不知味,日日去勤学馆两眼望天自己在脑子里编后话,课业自然写得乱七八糟。
这惹得先生终于到我爹跟前儿说我恩科临近也无心学业,于是避无可避地,我爹终于还是揍了我。
我晚上回东宫时脸上正像如今似的旌旗飘飘,皇上看着挺生气,问我这几日究竟怎么回事儿,我这才絮絮叨叨说这般那般没看上大溪落寇那般这般。
估计当时皇上气得就差能吐口血,“就为了本儿书?”
我以为皇上会笑话儿我,已挺着身准备经受他嘲哂,可隔了会儿,他却似挺欣慰地拍了拍我脑袋,安然笑着说:“如今清爷还知道不给东宫惹麻烦,懂事儿了,这我得赏你。”
虽他这模样好似将爷当做了他的小狗儿,可爷我不在意,只因这赏之一字叫我仿若看见了黎明刺破天边儿鱼肚白的那种曙光。
我想我就要有书看了,兴奋得连脚趾头都是劲,恨不能绕着东宫跑上三圈儿半,高呼几声太子爷千岁。
果不其然,那书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皇上都没等天亮,漏夜就点了个人出宫,也不知从哪儿给我找来了全套大溪落寇,更兼一本儿才印好还没上售的终话,这可解了我燃眉之急。
那书忒新鲜忒好看,爷挑灯夜读两宿,深感人生圆满,而皇上终于能见着我这草包收了心安心温书,也算是遭人间奇事儿,大约他也是圆满的。
连我对大溪落寇都有这劲头,别人也该是一样的。估摸那几部书给崇文书局赚了不老少银子,然大把银子自然都给了兰草生,呼声名头儿也都是兰草生的。小书生一点儿没得着好,忍了好几年,到今年年初终于狠心说要自个儿立名,结果崇文书局拒了他,说他自己立名儿可卖不出去,立名儿之后兰草生这路子也断了,不能行。
书局文契绑着小书生他去不了别的地儿,于是小书生气红了眼怒蒙了心,大半心里都是他自个儿写的七侠五义,一时恶向胆边生,将崇文书局的掌柜给捅了,二柜惊怒之下与之厮打起来,又将小书生给捅了。
于是二柜畏罪跑了路,崇文书局一时大乱。
此事出了,搁到我爹治下的刑部查了老久,沈山山他们京兆司也要管管那书局的几幢楼盘子,二司联袂,没想到查来查去又查出了书局漏税银的案子,除了封馆再无他话。
这么着,风光了几十年的崇文书局说垮就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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