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敲桌沿,“一路上土地荒芜,百姓流散,令人不忍直视。这帮蠹虫,快把燕地啃干净了。”
谢归轻拭嘴角,淡淡地道:“殿下,天高皇帝远。”
这是提醒他,京城内看到的太平盛世,不代表四海之内都是如此。
天子脚下,人人谨言慎行。倘若被京城盛况蒙蔽了双眼,楼宇倾覆指日可待。
凤璋叹气:“谢归啊谢归,你可真是少年老成……换作太傅,也不见得这么说。”
谢归嗤笑,“那是自然。饱读诗书的太傅,可没法对底下官吏用毒。”
他懒得在燕地官吏上浪费时间,凤璋派了秦九顶替郡守,他便在官吏迎接燕王时,对他们下了毒。
解药事先混着米饭,让随行所有人吃了。双方见面时,毒粉随风而散,哪有人能不中招?
众目睽睽下,大小官吏跪了一地,这个面子很难找回来。日后他们见到燕王,气势上就矮了一头。
何况“郡守”都对燕王毕恭毕敬,他们敢对凤璋说个不字?
凤璋这回是有些无奈了,“韩先生这四年都教了你什么?”
谢归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凤璋无言。远在南山书院喝酒的韩先生,更是无由来地连打几个喷嚏。
燕地天际现出昏黑的幽蓝色,晚霞血一般地弥漫。天罡卫来报,说谢归的院子已经整理好了。
他孑然一身,除了锦囊金刀和贴身物什,其余什么都没带,便直接起身,打算回去就睡下。
“谢念之。”
谢归还不太习惯他这么叫自己,诧异回头。
“你该不会有什么瞒着本王吧?”
谢归琢磨一阵,除了天仪社的事,他不敢确定凤璋有没有发觉,其余倒真没有了。便诚恳地摇头。
谁知凤璋居然微笑:“不巧,本王有事瞒着你。”
谢归讶然。
凤璋笑着,忽然身子一颤,几缕黑血溢出唇角,眼睛一闭,当即倒在地上。
“……殿下!”
谢归大惊失色,瞬间没了睡意,赶紧上前。先前报信的天罡卫还没走远,听见谢归叫声,连忙赶来,也是见状大惊。
王府里顿时闹腾起来,归一闻声而来,立即让其余天罡卫去带大夫。
两人将凤璋扶去床上,归一说凤璋应该是毒发了,先去取药。谢归守在凤璋身边,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衣袖。
房内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谢归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却忽然被凤璋扯了扯。
一个眼神转瞬即逝。谢归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吸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好,好极了,想用突然毒发作饵,居然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
外面有大夫匆匆的脚步声,在大夫进来之前,谢归冷笑,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道。
第20章 赵家盛氏
“谢公子。”
“谢公子?”
自恍惚中惊醒,谢归一怔,抬眼看向对方。
面前站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男子,衣着精致,像个普通小吏,态度却毕恭毕敬。
他坐在燕王寝殿的台阶上,背后灯火摇曳,人影交错。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露出疼惜晚辈的表情。
“殿下如何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谢归没说话。
中年男子也不着急,反倒蹲下来,近乎讨好地看着谢归。
“谢公子,您是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的,我家主人有个不情之请……”
还没等他说完,归一猛地打开寝殿的门,阴冷的目光简直要将谢归对穿。
视线交错,良久,归一冷冷地道:“你且等着。”便将门摔上。
谢归神色黯然,道了声抱歉,便要离开。
中年男子连忙拉住他,笑道:“谢公子是担心燕王殿下?”
谢归不耐烦,呵斥道:“明知故问。时候不早,你为何还在此处逗留?”
在中年男子看来,谢归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燕王莫名中毒,当时只有谢归在场,连燕王侍卫长都不耐烦他。事情传出去,谢归和谢家都讨不到好。
中年男子会心一笑,“谢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姓赵。”
他点到即止,果真见谢归眼神一凝,问道:“是那个世代行医的赵家?”
中年男子笑道:“谢公子见多识广——不错,正是那个赵家。实不相瞒,我家主人有法子,解公子的燃眉之急。”
谢归表情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冷笑道:“可别诓我,赵家现今的家主,不是个傻子么?”
他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中年男子,眼神有瞬间的锐利。
中年男子赞叹:“公子是明白人。不错,我家主曾是个傻子,可六年前便已好转,是幽蓟城中的杏林好手。”
他紧紧观察谢归的反应。
少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动,可随后又警惕起来,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谢归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中年男子惋惜地笑笑,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此后几天,都没有传出燕王好转的消息。
幽蓟城里风言风语,都在等着看戏。
包括稳坐城中第一把交椅的赵家。
曲折幽深的赵家大宅里,中年男子刚从外面回来,拿着一沓单据,直往主屋里去。
周围小厮侍女司空见惯,甚至还贴心地关上门。
主屋里坐着个妆容凛冽的年轻女子,中年男子上前一礼:“见过少夫人。”
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将算盘拨得噼啪响。半晌,她才在账本上画了几笔,抬起眼来:“东西呢?”
中年男子递上单据,“佃户名单和所有按了手印的欠条,都在这儿了。”
女子用锦帕拈来单据,略显嫌弃地抖两抖,不慎将其中一张滑落。欠条沾了账本上没干透的笔墨,看不清欠款数目。
“那应该是欠了十两银子的……”
女子眉目一厉,“十两?那写这条子作甚?”当即提笔写了一百两,放回单据堆里。
中年男子没有反驳,点头称是。
“开春疫病多,药材卖得太快,过两日你去看看存货,该得进货了。”
中年男子提醒她:“少夫人,那谢公子……”
女子恍然,蹙起眉头,“我竟忘了。”她转而敲着桌子,十分不满,“赵管家,你怎么做事的,这都几天了,怎么谢归还没来见我?”
她颐指气使的态度,似乎还是身处京城。赵管家一顿,委婉地提点:“少夫人,您现在可是在幽蓟,不在盛家。”
少夫人盛氏用帕子掩着口鼻,娇声一笑,眼里却尽是怨毒。
“是呵,是呵,幽蓟,呵……幽蓟。”盛氏扭着帕子,身体微微前倾。
“没了京城的好家世、好出身,没事,好歹家里念着旧情,送我一个傻丈夫。”
盛氏的眼波娇俏而妩媚,幽幽一转,看向床帘子里端坐着的人。
那里坐着她的丈夫,也是赵家名义上的当家人,大少爷赵品钧。
见美媳妇看自己,赵品钧歪着脑袋,憨憨地笑着。
赵大少爷出生不久就傻了,赵家老爷听闻北疆有对症药草,亲自带人去找,结果半路折在贼匪手里,家业都留给了傻子大少爷。
赵管家年轻时就跟着赵老爷,是个感恩的,老爷一走,便留下来,帮傻子大少爷打理家业。
偌大个赵家,倒也一时半会儿没散掉。
大少爷十九岁时,赵管家开始操心他的婚事。谁知京城盛家垂青,嫁了个庶出的女儿过来。
便是如今当家的盛氏。
盛氏长得美艳,也极有手段,嫁进赵家来,许多人都扼腕叹息,却也只能眼看着赵家越来越稳,越来越大。
盛氏起身,坐在床沿,抚着丈夫的下巴咯咯地笑。
“品郎,我美不美?”
傻子只知呵呵地笑。
盛氏叹气,葱管似的手指头戳他脸上,“品郎,你傻不傻?”
没等赵品钧回应,盛氏便自言自语道:“外人都说我厉害,不仅打理家业,还能让傻子变聪明。品郎,你不傻,懂么?”
傻子依旧呆呆地看着她,呵呵地笑。
她柔若无骨地勾着傻子的肩膀,眼珠子一斜,吩咐赵管家:
“谢归那小子就是个野种,病重被发到庄子上那么多年,不知学了什么旁门左道,也难怪燕王那般嫌弃他。一个护身符而已,作什么妖呢。”
盛氏对谢归的印象停留在当年,燕王急急忙忙带走谢归,相当于从谢家扣走人质。
她又朝傻子脖颈里呵了一口热气。
“我猜他这两日就会来找你。要想把燕王中毒的消息按住了,非得找赵家不可。你说是不是啊,赵管家?”
赵管家会心一笑。
盛氏宣称大少爷已经好转,但还需要静养,期间种种病症药方,对外声称是大少爷开的,实则出自赵管家之手。
他跟随老爷多年,偷师了一手上乘医术。加上手段多的盛氏,让外人相信大少爷好转,并非难事。
两人眼神交汇,如天雷勾动地火,不一会儿便烈火焚身。
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床铺吱嘎作响,而平日精明的两人,自然是没机会看到傻子的表情,更无从发觉他握紧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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