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夜探陈府,想是认定此事与陈昌富有关……那名侍妾是他所赠?”
柳行雁对扬州城内的几方势力本就有所了解,又想到杨言辉今晚的“行程”,立时便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块儿。
少年点了点头。
“虽不中亦不远矣──那女子原是温兆平初上任时、时为扬州商会会首的陈昌富主动‘孝敬’他的。靳云飞某次往温府赴宴时酒醉着了道,又不敢拂了温兆平的面子,只好将人领回去供了起来。”
江淮转运司掌东南漕务盐利,正使章源留京,副使温兆平则是现管。在扬州这等商业重镇,这职司虽仅从五品,其分量却比知府陆逢还要高上一筹,自不是靳云飞能轻易得罪的。
当然,扬州知府也好、江淮转运副使也罢,于柳行雁都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故听此事与温兆平有关,他双眉一挑、问:
“你不怀疑温兆平?”
“那倒不是。只是那本账册连大理寺官员都能瞒过,自然是出自真正的‘钱袋子’之手。我怀疑陈昌富就是此人,这才连夜潜入他书斋,想看看能不能查到点蛛丝马迹……”
“然后呢?”
问是这么问,可想起今晚的闹剧,柳行雁倒没有太大的期待。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什么都没有。”
杨言辉垮了肩、有些丧气地道,“我只找到了几本记录寻常商业往来的账册,粗看之下没什么问题,是否暗藏玄虚就不得而知了──我本以为自己少说有大半夜可用,不想陈夫人却闹了这么一出。”
“若陈昌富真是‘钱袋子’,他既然将账册嫁祸给靳云飞,就不会留着原本给自己找麻烦。你若以此为目标,不管花上多少时间都只会是徒劳。”
柳行雁实事求是地道。
知他说的在理,青年一声叹息。
“本以为陈昌富一介商贾,该是这个利益团体里最薄弱也最好下手的一环,不想……可改从温兆平入手,如何混进他府中还是小事;若是他也像陈昌富一般、早早将证据湮灭殆尽,只怕不仅白费功夫,还可能打草惊蛇……”
“……不会。”
“嗯?”
“与武忠陵有关的把柄他不会留;其余却不然。”
柳行雁言简意赅,并未详说;但杨言辉是聪明人,对官场门道也颇有些了解,闻言立即明白了过来。
“是了,靳云飞的案子被他们这样捂过去,彼此必然有所牵连。只要找到他们相互勾结的证据,就算掰扯不上武忠陵,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但理解是一回事,如何着手又是另一回事。他此刻连温兆平在此事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都没能摸清,自不好冒然行动──且不说温兆平的官邸不是那么好进的;若他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不晓得,就算潜入了也是事倍功半、徒然增加暴露的危险而已。
杨言辉想了想,见柳行雁虽惜字如金,却没有不耐烦或驱赶的意思,便接着又说:
“我能想到的入手点有二,一是确认靳云飞的死因和血书是否有假;二是探明账册究竟从何而来。前者还需夜探府衙一趟,并设法由那晚当值的衙役口中问出一二;至于后者……便得再问问靳家旧人了。”
“还有一点。”
柳行雁淡淡补充,“朝中官员附庸风雅者众,武忠陵亦是其一。比起真金白银的孝敬,合对方心意的名家字画、古玩珍宝之流,更可显出送礼者的用心。”
“──也比单纯的金钱往来更加有迹可循。”
杨言辉一点就通,面露恍然。
见他明白,柳行雁便没再深入下去,只道:
“夜已深,今晚便到此为止吧。”
“那我明早再来寻柳大哥?”
“可。”
“如此,便祝柳大哥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了。”
说完,少年将先前取下的黑布重新蒙上脸,却方行至窗边、便想起什么似的蓦然回过了头。明亮的杏眼定定凝视着桌边一动也未动的柳行雁,足过了好半晌,才眼帘微垂、带点自嘲地开了口:
“柳大哥便不好奇吗?”
“……何事?”
“我是怎么得到这‘观风之印’的。”
杨言辉道,“去岁我仍是‘乱民’,如今却得了官身、摇身变成了直属陛下的‘观风史’……便有缙云寨和上官大哥的因缘在前,之间的差距也忒大了些。你我今后便是同僚,不说朝夕相对,三天两头见一次也是有的。我早做好了被柳大哥怀疑质问的准备;不想仅仅一个‘观风之印’就解决了一切。”
柳行雁因而沉默了下。
他确实心有疑惑,但多年的暗卫生涯早让他学会了只做不问,又对主子唯命是从,无论心底是何想法,都不会对主子的安排有任何异议。
所以面对少年的问题,他这么想、也这么答了:“陛下有旨。”
“……也是。”
不算意外的答案让少年扯了扯唇角──尽管隔着黑布很难看得真切──轻叹道:
“如此看来,若非陛下有旨,我之于你,怕也不比陌生人好到哪儿去。”
这一次,柳行雁没有回答。
──他虽不觉得少年是“陌生人”,却同样不觉得有解释这些的必要。毕竟,无论他如何作想、无论他有何感觉,两人成为同僚搭档查案都已是必然,但也仅此而已,自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
见他沉默以对,少年的明眸微微黯淡少许,却未再多言、只道了声“告辞”便自翻窗而出,旋即来时般跃上房顶、就此飞遁而去。
听那足音仅三两下工夫便再不可及,端坐桌前的柳行雁熄了烛火和衣上榻,方带着有些纷乱的思绪阖上眼眸,脑海中便蓦地浮现了少年的别语──
‘如此,便祝柳大哥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了。’
思及对方轻到难以捕捉的足音,柳行雁恍惚明白了什么,心中不觉一怔……
二
也不知是否少年昨夜的祝愿奏了效,尽管就寝之际、心绪仍多有起伏,柳行雁却真迎来了一夜安寝,无惊无梦地一路睡到了日上三竿。
──将他唤醒的,是房门外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柳爷应还未起,需要我替您唤一唤吗?’
‘不必,我到楼下候着便好……对了,这碗咸豆浆,劳烦小二哥拿去后厨替我温着。春寒料峭,早上还是吃些暖热的好。’
‘好的咧──这是西二街老李头做的吧?他家的豆浆虽是咸口,口味却真真是一绝。’
‘确实,我只吃过一次,那滋味便再难忘怀。’
‘您用过早膳了吗?可要替您备些什么?’
‘沏一壶冬片便好。’
‘晓得。您自寻地方歇歇,小的稍后就来。’
‘嗯。小二哥自忙去吧。’
谈话声到此告终,两道足音也随之远去。但柳行雁既已醒转,自没有继续赖下去的道理。
掩下了一瞬间的怔忡,他睁开双眸下榻洗漱;待将仪容打点妥当,他才出房下楼,并毫不意外地在大堂一角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同于夜里的一袭黑衣、也不同于在缙云庄时的劲装打扮,今日的杨言辉一身玉色直裾、外罩一件梅青色大氅,衬上腰间鸦青缀金纹的缂丝腰带,瞧来便像个鲜衣怒马的贵介公子,却哪有半分江湖匪类的影子?虽说人要衣装,但只换了身衣裳便有如许大的变化,仍教瞧着的柳行雁心中惊异,对这新晋同僚多了几分估量。
──当然,面上是半点不显的。
许是听得了他的足音,少年抬眸望来,随即眉眼微弯,同柳行雁招呼道:
“柳大哥,这儿坐吧!我替你买了碗咸豆浆,已请小二上炉温着了,等会儿就来。”
“……劳烦。”
两人已是同僚,又将要合作查案,柳行雁虽不怎么习惯这些,却终究没拂了少年的好意。
也在他坐定的当儿,那小二已然极有眼色地捧了一碗热腾腾的咸豆浆上桌。浅黄色的汤汁里飘着细碎的豆腐沫,几点青翠的葱花散落其间,配上带点焦味的咸香,让人食欲大开。
柳行雁虽不重口腹之欲,却毕竟已有五、六个时辰粒米未进,自也给勾起了馋虫。只是拿起调羹后,看着身旁含笑望着他的少年,他想了想,还是问:
“用过了?”
“嗯。柳大哥放心吃吧,不必顾虑我。”
说着,杨言辉收回视线、提杯啜了口茶,虽坐得腰挺背直,却姿态写意、举止风流,全无僵硬造作之感。
柳行雁的注意仍未由少年身上移开,自也将这一幕清晰收入了眼底。
但他终究没多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用起了早膳。
直到一碗豆浆喝得碗底朝天、中途小二送来的油条也一点不剩,一旁默默喝了好一会儿茶的杨言辉才再次开口:
“希望还合柳大哥的胃口……昨晚睡得可还妥贴?”
“……不错。”
“如此甚好。”
少年状似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语气一转:“不知柳大哥今日有何打算?”
“我欲一探故友。你较我早来数日,想来已知他新居所在。”
大庭广众之下,柳行雁不便明言,便以“故友”代称靳云飞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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