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尤许等了半晌,见秋怀信只默然瞧着他,黑玉后的眸眼冷冷淡淡,一颗心倏然便沉了下去,绵绵疼痛细密地爬满全身,疼得他几要断了呼吸。
秋怀信轻着步子过去,将苏尤许揽在怀里拍了拍,又吩咐思锦道,“去把宫主的药端来。”
苏尤许像是没了心魂,任秋怀信揽着他,不吵不闹的,好似方才夏侯昭从未说过一言一字。
思锦恭谨地退了下去,不多时便端了檀木托盘来,上头稳稳放着一盅玉盏。秋怀信轻手将那玉盏送到了苏尤许唇边。
沈琼华上前一步,伸手挡了那药,“你给他喝什么?”
秋怀信看也不看沈琼华,手上仍是极稳地托着那玉盏,柔声细语哄着苏尤许,“乖,把药喝了,补气提神。不然待会儿你哪有力气随我去禁地?”
苏尤许惊醒一般看向秋怀信,“你说什么?”
“把药喝了,我们要去禁地。”
苏尤许倏地起身打翻了玉盏,黑色药汁洒了满地。
“禁地不可擅入,你要违了宫规?”
“去再拿一碗来,”吩咐完思锦,秋怀信转头,又是温柔的音色,“楚澜宫已被翻了个干净,并未见着还魂。若有一处地方能让你安心藏什么东西,必是楚澜禁地。不可擅入,却不是入不得,是不是?”
苏尤许急火攻心,嘴里隐约已有鲜血甜腥的味道,“思锦,你将几位贵客带到水榭去,我与祭司有事相商。”
思锦恭谨地候在一旁,却是动也不动,只瞧着秋怀信。
“呵。”
秋怀信仿似未曾听见苏尤许那声带了自嘲的轻笑,只对思锦微抬了抬手。思锦立时便领着妙龄少女,引着温言等人前去水榭。
沈琼华很是放心不下苏尤许,踌躇良久,到得最后,是苏尤许亲自执着他的手送到了门外。
苏尤许苍白细指犹放在合着的门扇上,不曾回头,轻声问了句,“你真觉着是我换了还魂?”
“楚澜宝阁只有一宫之主明晓其中每一个珍宝并且可任意调用,祭司是没这个权利的。我不知你是不是换了,如今便只有去往禁地瞧一瞧,对么?”
苏尤许转身瞬也不瞬地盯着秋怀信的眼睛瞧了半晌,忽然道,“楚澜上下都是你的人了,是不是?”
“思锦都随了我,你说呢?”
苏尤许脊背坚直地立在花阁门边处,心里幽幽荡荡无从着落。沈琼华珍惜他这个朋友,却总是要离了雾霞岛的,到得头来,这岛上这宫中,他便是孤身一人了,他倾尽了心力思慕的此生至爱,心中没有他苏尤许。
秋怀信将他揽进怀里,柔着声色哄他,“我再不去抗争楚澜旧规,你生我便随着你生,你若死,我随着你死就是了。我只要还魂许我师父归来。”
“果然是他。”
苏尤许闭了闭眼,隐去了眸底泪意。
他与秋怀信十四岁时偷了苏紫陌的酒喝,喝的微微醺然时,秋怀信与他说自己心中有了爱慕珍视之人。苏尤许自小便喜欢他,听了那话,心底黯然,面上却是明朗笑意,言语间也是至诚祝福。此后却是留了心观察。
秋怀信很听他师父秋掠先的话,时时伴在秋掠先身边,温柔体贴,笑意满满。那时他很少出岛,到得后来秋掠先随苏紫陌身死,他却是时不时便要出海登陆。苏尤许心中隐隐猜想了几分,却不愿深思。后来秋怀信与他在一起,那甜蜜日子他珍惜得很,便更不愿去想昔年往事,却不想,他爱慕着的秋怀信,真是、真是长情的人。
秋怀信拥紧了怀里的苏尤许,轻声道,“你交出还魂救了他回来,我便永远伴着你,好不好?”
苏尤许无神无魂似的任秋怀信拥着,心底却有个声音大声嘲笑,什么永远,统统是骗他的。
“秋掠先的心思不在守护,他会毁了楚澜宫。楚澜在江湖里的恶名,是他贪心不足,邪佞不化造就的,你要他回这世间继续兴风作浪,搅得红尘不宁,是要我师父枉死吗?”
秋怀信松了手,退开几步瞧着苏尤许,“我是定要救了他回来的。你许他回来,我与你一起护着这海,护着楚澜。”
苏尤许微垂了眸子,唇角勾了冷漠的细微弧度——先前不觉,如今略一思索,倒是明了几分秋怀信心中所想——
“你下毒给我,招揽楚澜人,又迟迟不愿出海寻找下一任宫主与祭司,不是存了覆灭雾霞楚澜的心思么?”
“彼时气怒,我确是起了这样的心。楚澜容不得他,我便要这海上华宫为他陪葬,”秋怀信瞧着苏尤许惨白面容,低声叹了叹,“可我如今说了,只要你交出还魂珠救了他,我再不抗争旧规,随你生随你死,同你一起护着楚澜。”
这人对秋掠先经年不忘,为他奔波数年去寻还魂珠,为他违了初入楚澜时刻入心扉的宫规,为他演着深情只为苏尤许的戏码,那人一朝醒转,只怕他秋怀信的心思早便在楚澜上,遑论护着这海、护着楚澜。
“我若不应,你此刻便要毁了楚澜,是不是?”
秋怀信叹了叹气,“你总是懂我知我。”
“我说我未曾动过钟家的匣子,你不信,是不是?”
秋怀信不言不语地瞧着他,眼里分明是不信。
苏尤许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秋怀信轻轻笑起来,凑近过去亲了亲苏尤许的唇角。
苏尤许抬着袖口擦了擦唇,不理秋怀信暗沉下去的眸色,径自转身,开门的手却是顿在门扉上,迟迟不见动作。
秋怀信瞧着,不催不促,只淡定等着,却见苏尤许的额头慢慢抵上门扇,似是失了全身力气。
“怀信,”苏尤许唤了一声,是恨是悲,是苦是痛,糅杂在一把声色里,教人难辨,“你我自幼相伴,此后又朝夕相对,我对你倾心相待,向来坦诚,你为何这般待我!”
“尤许千般好万般好,可却是他在你先,入了我的心,”秋怀信顿了顿,伸手扶住眼前人的肩头,“你哭了么?”
苏尤许就这秋怀信手上的力气回头,脸上一片冰凉水意宛若成了利刃的冰刺进秋怀信的眼,苏尤许却凝肃着眸眼回他道,“我没哭。我早过了哭啼的年纪了。”
“尤许……”
苏尤许轻声断了他的话音,“你别再这般唤我。”
秋怀信心中一痛,面色也白了下去。
苏尤许转身开了门,一步步稳稳踏了出去,却听身后的秋怀信道,“花开的解药我着人送去你房里了。待还魂入手,我将此身过半功力渡与你,助你化解残毒。”
苏尤许恍若未闻,停也未停地走了。绕了两处回廊,苏尤许探手摸了摸脸颊,粘了一手温凉,怔怔盯了许久,“我还道没哭,这……苏尤许,你可真是不争气……”
秋怀信那句“可却是他在你先,入了我的心”犹在耳畔,苏尤许收紧手掌,瞬出的殷红和着冷泪染了他满手。
是了,是了。
楚澜有规,当任祭司须在占卜吉日后出海登陆,寻找下一任宫主与祭司,带回雾霞岛与当任宫主分而教养,三个月后,祭司赐名,这两个孩子才可日夜相对,得楚澜长老授课。此后便是同生同死——宫主祭司自此为一体,一人身死,另一人当诸事抛尽,追随而去。
秋掠先是明霞一般耀眼的人物,英气肆意,他寻得秋怀信与苏尤许时,不过是二十有四的年纪,正正意气得很。
百日光阴,得这样一人体贴日常,授功传诀,十三岁的少年秋怀信动了心倒是正常了。
楚澜立身碧海,使命在于守护。秋掠先是不愿这般默默无名的,他要这江湖千秋万代都记着楚澜的名,记着“秋掠先”这三字。贪心不足,邪佞入心,秋掠先大肆杀伐,江湖上果真闻得远海雾霞之名,却是将楚澜视作恶鬼修罗之所了。苏紫陌因着拦阻他而重伤在身,眼见秋掠先愈加放肆,最后索性破釜沉舟,自断经脉而死。
宫规有定,同生同死。
秋掠先不愿,到得后来是被楚澜长老合力围剿而死。楚澜在这江湖里再次销声匿迹,这片海亦是回归静然,楚澜仍是为了护卫这片海而血洒碧顷,可从前的恶名却是再不能除去。
苏紫陌不通情爱,那时却隐隐觉出些不对来,死前殷殷嘱咐苏尤许说“凡事防着秋怀信些,万不可付了真心给他。”
苏尤许耳边满是苏紫陌的殷殷告诫,直要将他的一颗心听的碎了。他捂着心口走了两步,忽地软了腿脚,竟是直直跪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口里艳艳血红落了一地。
“师父,是弟子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达成~~
第32章 第 32 章
温言与沈琼华由着思锦引路,将两人带至禁地门前,却见夏侯昭和慕歌青早便到了,一旁是除了黑玉面具的秋怀信。
眉目如画,雅人公子。
沈琼华是信了这人曾是美少年的说辞,却又愤愤想着,长了好皮相,心却是冷的。
温言瞧着沈琼华一时怒横着眉一时瞪圆了眼,显是极为气愤。他感念自家沈逃逃心善,又觉着这人可爱得紧,不由便捏了捏这人一侧脸颊,却被沈琼华乱着手脚拍开了,“你别碍着我。”
“我碍着你什么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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