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燕归曾将那几页记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直觉有些奇怪:成怀王是一代名将,受人敬仰尤甚。与他的地位相较,记载中的葬仪却有多处不合规制的地方。
檀燕归意欲继续纠察,想起名人大家常爱写传记、或是其他一些见闻。有幸亲临成怀王这样的一介江山英杰的丧仪,必然会惹得一干文人墨客大发感慨,他们笔下的东西虽难免有些夸大,但或可作为一方参照。
他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脚下发麻、酸得厉害,索性倚着架子盘坐了下来,将手中书册摊在了膝上。
暮色渐至,刚刚领他上楼来的童子捧着一盏灯、静悄悄地搁在他身边:自创立万卷楼之初便立下规矩,有多少人、便点多少根烛。楼中书籍众多,万一烛火没人照料、出了事故,那损失就太不可估量了些。
檀燕归抬头看了这小童子一眼,习惯性地道声谢。这么一眼瞥过去,才发现黄德这家伙站在斜对面的角落处,眼巴巴地看着他。
“公子。”黄德呐呐地唤道,不知所措地把手中提着的圆筒抱在怀里。从那只竹编的圆筒中漏出一丝丝的甜香,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棱香馅儿的包子。”黄德看檀燕归目光移向他怀里的竹筒,急忙解释道。他想了一想,想起来之前师傅交代他的事情,忙着又添了一句:“是陛下特意叫人做来给您赔罪的,望您万万谅解他罢。”
黄德跟着他师傅时日也不短了,终于伶俐了些。他看檀燕归没有回绝的意思,便一步步挪近,将竹筒盖子掀开、放在了檀燕归身边。
“您吃两口罢。听闻您从早上起来就未吃东西,今日又在恪王灵前站了一晌,恐怕身体遭不住。”
檀燕归也不与他矫情,径直伸手捏了一个纳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黄德趁着他吃东西的功夫,想着得做成师傅周铮交代他的事情,便当即絮絮道:“陛下也知道不该隐瞒您,但他绝非诚心的。您想,葬仪上百官都盯着陛下,他身上无论配饰了什么东西,都会被众人看在眼里。那样多的人,总会有能认出这东西来历的。仆和师傅,又绝不该佩戴这样贵重的玉饰。于情于理,也只能拜托您了。”
他瞟一眼檀燕归的神色,又道:“至于为何没能事先跟您说,是因为师傅不知内情。陛下前些日子刚跟您吵了架,或许也抹不开脸,这便铸成了误会。既然是误会,就盼您能原谅陛下罢。”
“都是周常侍一字一句教给你的?”檀燕归噗嗤一笑,看着黄德尴尬的神情,心里莫名好了许多。他小的时候有结巴的毛病,好不容易改过来,到如今说起话来也是拖得很慢。
这些事情他早已想明白了,但想得明白、和做得明白,是两回事儿。
“你也觉着我小心眼儿了?”檀燕归又出言逗黄德。他现在懒得去理清楚头脑中的混沌,反倒更乐意看看黄德急得说不出话来的囧样子。
“不,不!仆从没这样想过!檀公子,仆,”黄德两颊上兴奋出了一丝红晕,“极为仰慕您。”
“缘何?”檀燕归支颐一笑,“仰慕我每日如山间老农般清闲?”
“仆不敢!”黄德急忙摆手。他踌躇片刻,又讲了起来:“仆小时,有幸看过您和冯家小公子比试,仅此一战,简直惊为天人!仆还记得是十场胜了七场,冯公子虽然力道、气势都是一绝,但您身如清风,更甚一筹。长剑所指之处,无往而不利!”
“还叫冯小公子呢。宣骐兄他现官任卫尉卿,也该改口尊称他一声卫尉大人了。”檀燕归突然岔开话头。
他不愿意谈起过去的事情。从前舞刀弄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好像丢了一件珍贵的东西,明知道拿什么也换不回来、却还要逼着自己天天想着它一样,这不就是拿着刀挑本已结好的旧疤么?
“是,是!不过仆现在想起来,当日盛景还犹如昨日、历历在目呢。”黄德一兴奋,就忘了看眼色这回事儿,只顾自己一脸憧憬地说下去。
哪个男子小时没有做大侠、行侠仗义的想法?只可惜自己生来是做仆从的命,永没有握剑的机会了。
檀燕归手指在竹筒侧边一圈圈摩挲着,神色莫名。
哪个男儿小时没有破山填海一般的抱负?他檀燕归正值少年时候,难道就愿意寂寂无名、老死宫中?那些人的狗嘴中是怎么编排他的,他难道能不知道?他也是一介顶天立地的男儿,“男昭仪”“男皇后”之类的污词,他就当真忍得下?
他不服气。
又何止不服气。
“不过,”黄德依然自己一人说得高兴,“已经好多年没见您握剑了,却是可惜。呃,对,您现在消气了么?”
盘坐在地上的檀燕归扶着架子慢吞吞地站起来,黄德赶紧上前去搀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消气了么?可原谅陛下了?”
檀燕归不说话。
“师傅交代的事情办不成,回头又要挨他骂。”黄德嘟了嘴,两腮圆圆地鼓起来,像只委屈地红了眼的小兔。他知道檀二公子心善,想着惹得他发个慈悲就好了。
檀燕归看着眼前这刚及他胸口的孩子,抬手揉揉他的头顶,缓声道:“我去百步亭,不用跟着。你把这个交给陛下,好生拿着,莫弄坏了。”
他将一卷誊抄好的绢纸扔到黄德怀里,转头往楼下行去。
黄德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这回回去铁定是要被师傅骂死。他捶自己脑门儿一下,懊恼一声自己嘴笨、没能把人劝回来,也再没了别的办法,只得任劳任怨地去捡地上的竹筒、收拾好散乱的卷轴。心里还觉得不甘,叽叽歪歪地哼念着:师傅发火也就罢了,陛下发了火,那可就惨了……
岂不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还想着等自己年纪大了,也能做到师傅那样的地位,手下几个乖乖的跑腿小徒弟,自家则舒舒服服地坐在竹编的长躺椅上、看看月亮看看风呢。
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地伏了尸。
黄德在万卷楼这边一个劲儿瞎想、愣头愣脑地祷告着自己千万别成了那百万人中倒霉的一个时,朱雀桥上袅袅走过一个长身鹅蛋脸的粉衣女子,快步朝着长乐宫去了。
来的是公主永琳。
长乐宫门前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地通报进去,周铮连忙放下手边的事情,赶出来接侍公主。
“怎来了这里,不是这几日都宿在景仁宫的?”站了这么一会儿,永琳柔柔的语调里也听不出恼的意思。她发上簪着一根缀有无数金玉碎珠的飞雀环钗,走起步来步步如灵泉叮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怜惜之意来。
周铮听她这般发问,只是露了个客气敷衍的笑脸,抬脚引她往殿内去。
这小女子,是想两边讨好呢。可惜,墙头的草,能立足之处也就那狭窄的半寸而已,非死即伤,哪里免得了?
第9章 永琳
“妹承诺之事已毕,兄长您不会食言吧?”
窝在长乐宫正殿里一只软脚缠龙榻上的皇帝刘璞,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这粉衣娇俏妹子一瞬,尾音拖得极长地、疲倦至极似得道了声:“嗯。”
“兄长!身为皇帝,一言既出当驷马难追!您怎能这样欺辱于我!”永琳霎时急了,瞪圆了两只杏仁眼、秀眉高挑,一侧额角的青筋若影若现。她这番动之以理,见刘璞不耐烦地闭上了眼,当即又用晓之以情的法子、细声道:“兄长你亦知晓太后的脾气,她若知道妹与陛下如此合谋,怕是不会轻易饶我。我不惜身涉险境,只望兄长将实情告知一二,这点点请求,陛下都不肯应下来么?”
“你心中难道没有分辨?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心安么。只是,我告了你,你就敢心安?”刘璞眼中尽是冰凉一片的笑意,如同从深沉的井水中打捞起来的一弯月光。
“那兄长当初所言居然全是骗我的?!”永琳疾步上前,紧紧抓着刘璞的腕子,几乎是在恳求。
“嗯。”刘璞又不死不活地答这么一句,继而再次闭口不言。
“兄长!”永琳盯着她这宛如磐石般无声、无情的兄弟,登时眼圈霎红,双膝弯倒、跪在了皇帝刘璞的身侧。她将额头倚靠在刘璞的手臂上,低声□□着:“兄长,真的是太后、真的是太后么?怎么可能,她……”
说着,她低声哭起来。哭声盘旋在寂静的宫殿中,仿若凭空生出的一只腹中寄托着千般冤仇的女鬼。
刘璞的衣袖氤上了一小片水渍。
这有何稀奇?他伸出一只手来、想拍拍永琳的头,又极不自然地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遏住了。他的手掌停在半空里半响,终于伸出了一根手指,点在永琳的额上,猛地使了些力气、把她往后一推。
刘璞曾和羽林中郎将檀云学武,之后又以禁卫军朱七为师。朱七尤擅飞刀暗器之流,刘璞把他的本事也学了七八成,手头的劲道自然不差。他这一推之下,永琳竟从他臂膊上“剥”下去、仰面跌坐在殿中的白玉砖上。
心中悲戚、再加上身体跌得疼痛,永琳哭腔愈发大起来,抱着身体蜷成了一团。
周铮听着里边这样大的动静,心中一念,原地踌躇着转了一圈,探头往殿里窥视。皇帝看也不看坐在地上痛哭的永琳一眼,颇不耐烦地对周铮道:“云滇王安排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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