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夜实在太美,也许是廖吉祥太累,懒得再扮演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珰,悄悄地,他说:“对面那个人。”
“他有什么好看,”张彩咕哝,“你别看了。”
“为什么?”听话音,似乎有些慵懒的笑意。
“他死过一次了,阎王爷没收他,他就是不该死。”
廖吉祥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这孩子误解他了,轻轻地一下,他笑出声来,像个逗弟弟的大哥:“我像要再杀他一次?”
“要不你看他干嘛,”张彩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爷爷,咱们多做善事不好吗,你不是老教我们要拜佛向善……”
再杀他一次?廖吉祥蹙眉,此时的心情好像和那差不多,一种强烈的、想要把他怎么样的情绪,或是……他大胆地揣测,是要和他一起怎么样?
没容他细想,纸衣店的灯笼亮了,素白的,没有一个字,谢一鹭又走起来,廖吉祥立刻跺了跺脚,吩咐道:“走着!”
这夜分别,谢一鹭压抑不住,连夜写了信送去石灯,明明三天就在小老泉和廖吉祥见一次,他却惶惶地忍耐不住。信里大抵还是些琐碎的闲话,但字里行间不知怎的,多了些缠绵悱恻的意思,譬如: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一个“乱”字,一个“整”字,莫要惊煞了人,可这样出格的话,廖吉祥居然回信了,用松烟小墨,他写:夏月浑忘酷暑,堪爱杯酒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
谢一鹭乱,他也乱,究竟是谁弄乱了谁?这已经分不清了,一轮圆月下头,谢一鹭站在灵福寺旁、白石灯边,捧着那张檀木香气的宣纸,心跳得厉害,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猛然想起夜半和屈凤有约,于是草草把信揣在怀里,急急往城南的骁骑仓赶。
屈凤在骁骑仓等他,往南三百步是西园,今晚咏社的社戏就在那里。
两人见了面,边说话边往西园走,走到新桥,在柳枝轻拂的桥头看到一伙番子,打头的是屠钥,没穿飞鱼服,而是一身花罗罩甲,他们把一个落了单的宦官围在当中,那细瘦清癯的样子,是金棠。
“让开!”金棠孤零零一个人,却不输气势。
大概是没穿公服,屠钥潇洒地坐在桥栏杆上,任他的人逗猫儿似地逗弄金棠,对他们来说,他确实是一只猫,一只两只脚、高贵些的猫儿而已。
“屠千户,”金棠明白小鬼难搪的道理,话锋直指屠钥,“咏社的‘戏’都要开锣了,你却在这儿咬我。”
“咬”,他没骂人,但意思已到,屠钥呵呵笑:“咏社要搞,你们织造局一样要搞。”
“搞你别搞我啊,”金棠陪他笑,“我算什么,你冲我们督公去,”他把动人的眉梢飞起来,“怎么,不敢?”
屠钥是狂傲自大的,听了这话,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抬脚从桥栏上跳下来:“别以为我屠某手软!”
郑铣和廖吉祥的关系是不好,可不至于差成这样,都是底下人你来我往的,给搅坏了,谢一鹭想,这事儿他得管,廖吉祥的人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观,正要出声,旁边屈凤居然先赶上去,吼了一嗓子:“你们干什么!”
他从来是明哲保身的,谢一鹭惊讶地瞪着那背影,眼看他横到屠钥跟前。
“哦哟,屈公子。”屠钥称他“公子”,是讽刺他官阶低得不值一提。
谢一鹭在屈凤后头,走近了,发现今天的金棠有些不一样,像是喝了酒,脸蛋不像平时那样寡淡,灯笼一照,酡红的,有点秀色可餐的味道,可身上又没有酒气,颧骨和耳垂上的粉色似乎是涂了胭脂。
他立即想到廖吉祥,想他要是也能有这样几分颜色,一定赏心悦目得多。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清高么,”屠钥觑着屈凤:“怎么替个老公说话?”
是呀,谢一鹭也看向屈凤,见他神情自若,把一张公子哥儿的脸孔板起来,不重,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老公,你的主子不是?”
金棠此时此刻的神情怎么形容呢,是不敢置信,是受宠若惊,人前人后被讥诮侮辱过太多次,从没有人替他说话,今天屈凤说了,虽然只那么几个字,他知足了。
屠钥猛抬起手,这是要下拿人的令,余光瞥见一旁的谢一鹭——他们郑督公眼里的红人儿,想了想,他叫手下的撤了,站成一队顺新桥往东北去,和谢一鹭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话:“咏社的‘戏’不怎么样,要看好‘戏’,你知道该找谁。”
他走了,谢一鹭以为屈凤会和金棠说些什么,结果并没有,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只用手肘推了推谢一鹭,急着说:“走吧。”
走出好远,谢一鹭回头看,金棠还在桥头立着,一动不动的,像尊木讷的石像,若说是石头,好像又有那么点鲜活气儿,可怜兮兮的。
“哎,他是不是涂胭脂了?”谢一鹭突然问。
屈凤心头一跳,含糊地答:“啊?可能吧。”
谢一鹭傻傻又问:“什么胭脂,哪儿买?”
“干嘛?”也许是不好意思,也许是做贼心虚,屈凤的声音听起来躁躁的,“你用不好看,糟蹋钱。”
“不是,我不……”谢一鹭一时竟有些口吃,捋了捋,才说:“我是送人。”
屈凤偏过头来看他:“岭南的紫梗,油坊巷转角的胭粉铺就有卖,”末了,他加上一句,“小蛤蜊壳装,二十五两银子一只。”
这价钱令人瞠目,进了西园,在咏社的人中间坐下,谢一鹭还在为这数字惊诧,周围丝竹管弦喧闹,扭扭捏捏的小戏子在台上唱着痴男怨女的故事,几个位高的老家伙坐在一起抽一种叫“烟叶”的东西,广州来的,听说极金贵。
不少是兵部的人,谢一鹭一眼看见叶郎中,怀里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小旦,和一伙户部的吃酒划拳。
这就是所谓的清流,谢一鹭向屈凤抱怨:“他们这样,和阉党有什么分别?”
“都一样,”屈凤同相熟的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坐下来倒一杯茶,“咏社、阉党,都是吃一碗饭,谁比谁高贵呢。”
他像是习以为常了,对这乌烟瘴气不以为意:“南京就这样,”他惬意地舒展身体,左手缓缓盘着一对小胡桃:“来了就行,来了就不算阉党。”
这是一场党同伐异的倾轧,谢一鹭看明白了,咏社反的不是太监,是没在他们圈子里的官员,而太监呢,不过是他们扯起的一面旗子罢了。
“廖吉祥……不能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一鹭的头皮立刻绷起来,他微微挺直身体,听背后的人在耳语:“他那腿怎么断的,在甘肃让老百姓活活打断的!”
话落是一片快意的哄笑,谢一鹭的手则在膝盖上攥紧了,那伙人兴高采烈,三姑六婆似地议论:“甘肃都呆不下了,怎么攀到南京来的?”
“还不是……给他撑腰……”
咿咿呀呀的戏腔吵得谢一鹭听不清,他往后靠了靠,不小心听到这样一句:“……在宫里的时候,他天天晚上睡在老祖宗床上……”
这可是破天荒的丑闻,议论声陡然增大:“假的吧!太监哪能……”说到要紧处又弱下去,“你听谁说的……”
“过小拙从郑铣那儿听来的,还能有假?”
郑铣和廖吉祥一同在宫里呆过,消息要是他那儿来的,无疑是坐实了这桩风流韵事。
“还别说,那张巴掌脸……是有点惹人疼的韵味儿……”一阵下流的讪笑,谢一鹭回头看,三个四五十岁的老东西,捋着胡须挤眉弄眼,“就是年纪太大了!”
心里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活活扒开,毫不留情地践踏,谢一鹭强忍着胸口痉挛般的痛感,合上发热的眼眶。
他们足足呆了一夜,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阉党,清晨各自离去的时候,屈凤要请谢一鹭早餐,谢一鹭拒绝了,按着昨天说的,去了油坊巷转角的那家胭粉铺,可能是入夏的原因,紫梗贵了一两银,他散散碎碎凑了二十六两才买下。
揣着胭脂,和昨晚那封“乱”字当头的回信,他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转着转着,转到了玄真巷,廖吉祥的私宅在这里,和城中最大的白酒作坊隔着一条街,他踮着脚往高墙里看,当然了,什么也看不见。
廖吉祥少年的时候,真的每天夜里都在老祖宗的床上过?
像疯魔了一样,他停不了去幻想那个场面,却想不出什么来,对房中那些事,他一直以为廖吉祥是孩童一样懵懂的,一想到那个含着红果轻笑的他,那个细雨中卑微得颤抖的他,曾经委身在一个老头子怀中,他就觉得心肺都要疼碎了。
“什么人贼眉鼠眼的!”阮钿正好从宅门里出来,看见失魂落魄的谢一鹭,来了劲儿,把袖子一挽,拽住人就打。
巧了,金棠这时候也出门,看阮钿在打人,皱着眉头绕开,他不爱理这种事,可没走两步,阮钿就扯开了谢一鹭的前襟,一封短信随着一只蛤蜊壳掉出来,连翻带滚地停在金棠脚边,他只看了那纸一眼,就愣住了,急忙回身喊:“阮钿,停下!”
(7)明代规定,官员夜间饮酒回家,沿街各商家店铺要用灯笼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