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夜守在他身旁,一刻不敢离开,心中的害怕一日甚过一日,这一幕太熟悉了,简直是我记忆深处的梦魇。
没有得到碧虹灵珠前,他也是这样,终日躺在床上,人发着低烧,因为身体各处爆发出的疼痛而痛苦不已。你可以清晰地看到生机从他身上逐日流逝,慢慢消散,他的脸变得死灰一片,你甚至无法预知他下一刻还能不能醒来。
“他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说只要解了缠绵他的身体就会好吗?”我质问张太医,吓得他两股战战,要不是段涅还需要他,我真想立刻就把他拉下去斩了。
他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嘴里不断谢罪:“微臣无能,微臣学艺不精,望陛下恕罪,望陛下恕罪!”
我一拍桌子,暴怒不已:“他若有事你就给他陪葬!”
奈何就算知道自己的命和凤王的系在了一起,没法子还是没法子,张太医使出浑身解数,段涅仍旧高烧不退。
最后我只能将苏洛传进宫,寄希望于她。
她查看了段涅的情况后,对我说:“他被缠绵耗去了太多精气,人都是以精气为生的,没了精气这个人也就活不了了。”
我坐在椅上,手扶着桌沿,努力克制牙齿不要打颤:“可他有碧红灵珠,他以前身子不好,多亏了这珠子才能撑到今天,难道现在灵珠已经没用了吗?”
苏洛思索片刻,解释道:“我这样说吧。”她突然走近,从桌上拿了茶壶和茶杯在手,“人是茶壶,精气就是里面的水,凤王的茶壶生来有一道缝,导致留不住水,这便是先天不足之症了。而碧虹灵珠是茶杯,它能聚集天地灵气,慢慢回补佩戴它的人。”她掀开茶壶的盖子,将茶杯里的残茶倒进壶里。“因为灵珠产生的灵气要比从茶壶缝漏出去的多,所以凤王的身体逐渐好了。可你又给他下了缠绵,缠绵就像一只贪婪的吸水兽,不仅吸走了水,还把壶弄出许多裂缝。不过也正因为有它在,它要吸更多的水,就要保证茶壶能蕴藏更多水分,好歹壶还是在的,但现在……”苏洛忽然手一松,任茶壶摔个稀烂,摔得我浑身一震,眼皮直跳。
她手里把玩着那只茶杯,淡淡道:“现在,缠绵已解,凤王的身体彻底垮了,茶壶碎了,拼也拼不回去,只有不断生成灵气的茶杯又有什么用?”
明明是炎炎夏日,我却手脚冰冷,手心不住出汗。
“……没办法了吗?”说出口,才觉自己气若游丝。
苏洛手指一弹,手中茶杯在空中划了个弧,稳稳落回桌上。
“我只会蛊不会医,吊命可以,但也是治标不治本,最后还是会死的。我本来以为他还能撑个几年,想不到立马就不行了。”她说话时有种南疆人特有的直白,以致说起人们讳莫如深的死亡,也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我只觉头疼欲裂,腿上的伤口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我是绝对不能让段涅有事的。
上一次他说他会想办法撑下去,因此有了碧虹灵珠,那这次呢?还有什么办法?
碧虹灵珠不管用,我就给他找别的宝物……
胡思乱想间,一张与齐方朔无比相似的面孔一闪而逝,使我焦躁不安的内心忽然一静,仿如醍醐灌顶,鸿蒙乍破。
当年段涅派智深与齐方朔一同前往东海外的火曦仙岛求取仙药,据说是一株仙莲,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奈何九死一生,最后还是失败了。
然而智深死前告诉我,那株被奉为佛道至宝的度母白莲其实是找到了的,只是阴差阳错下,莲花枯败,莲子寄生在了齐方朔的小情儿身上。历经数月,效仿观音托生度母,那莲子最终也在白三谨体内脱胎为人。
而这佛子,便是燕地现在的小世子白涟了。
刚坐上皇位那会儿,我曾经向白三谨示好,告诉他我不会动燕穆侯的世子。一来我不想得罪齐方朔,二来我也不想让段涅身体彻底好起来。
但是现在,到了这种时候,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恐怕只有食言了。
我摩挲着手指问苏洛:“凤王的命,你能吊多久?”
苏洛伸出三根纤长的手指道:“用金蟾蛊,可吊命三个月。”
正好是朝觐之时……只要在这三个月内将佛子虏来藤岭,段涅就还有救。
我让苏洛给段涅种下了保命的蛊虫,在那之后段涅的身子果然很快好了起来。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一想到这不过梦幻泡影,只是金蟾蛊营造的假象,我又实在笑不出来。
“皇兄生了这么长时间的病,在屋子里应该都呆气闷了吧,等天气再凉快点,我就带你到外边晒太阳去好不好?”我一边小心喂药,一边絮絮叨叨与段涅闲聊。
他脸上病气还未完全消退,但比之数天前也是天差地别了。
他靠在床头,一直看着我,显得十分沉默,忽然,他开口道:“段姽,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执勺的手一顿,呆呆看向他。
第25章
“看来我猜对了。”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让我马上意识到他刚才不过是在诈我而已。
我将最后一口汤药送到他唇边,强撑笑意道:“皇兄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寻来治病的良药,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段涅没再说话,我将药碗递给一旁宫人,道:“皇兄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刚走几步,段涅低沉的嗓音便在身后响起。
他说:“你最好不要打那个佛子的主意。”
他一向聪明,立刻就想到了我口中“良药”为何。
我收紧手指,转身道:“皇兄是在顾忌齐方朔吗?动了佛子,恐怕他就再也不会原谅皇兄了,你是在担心这个吧?”
段涅横我一眼,道:“你若动了白涟,燕地必反,到时候又有几个诸侯会听你调令?这个天下你是不要了吗?”
没了他,要这天下又有何用?我知道他说的对,但我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去,瞋目道:“我能杀得了宋甫,就不会怕他齐方朔!皇兄不必担心此事,好好待在宫中养病即可,病好了才能为大夏、为寡人继续效力。”语毕拂衣而去。
从藤岭到燕地都城顺绕,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来回就要月余。段涅的身子拖不得,为此我专门拨了一支虎贲卫的精锐,一共二十多人,派他们暗中前往顺绕,将佛子偷出燕地。
我平生并不嗜杀,也不是那等喜欢横征暴敛的帝王。但为了段涅,我愿意做一回昏君。
这十几日里,我一直忧心如焚,就怕出什么岔子,毕竟在段涅这件事上,是一点不容有失的。
而就像和我较劲,我这边整日担惊受怕,紧张兮兮,段涅那边却每日喂鱼逗孩子,好不开心。
他似乎已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这世间再无留恋。权势如浮云,我更在浮云之外。
虎贲卫迟迟不闻消息,心烦意乱下,我终是与段涅大吵一架。
而起因,是他说死后想葬于尚地。
这句话彷如在火上浇上源源不断的滚油,顷刻间便将我的理智烧的一丝不剩。
我这样辛辛苦苦为他,到头来反倒是我一头热了,他压根不在乎!
段涅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就像在说别人的事:“齐方朔不可能让你这么简单带走他的儿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咬牙切齿:“我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
秋日的阳光不会太灼人,也不会过于单薄,段涅身子一好便经常出入御花园,没事赏赏鱼晒晒太阳,有时候更是会抱着段辛一起。
“为我?他闻言停下手上动作,看向我,泛着紫的唇勾出一抹冷笑,“我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正因为你吗?”
他一向知道哪些话最能要我的命,一向如此。
他恨我,从我背叛他就开始恨我,他活着是为了报复我,如今不想活了还是为了报复我!
他明知道我并不想要他死,他明知道我说的那些不过是一时气话,他都知道的……
将石桌上的瓜果点心一应扫落,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巨大的响声吓坏了段辛,没一会儿他便大哭起来。
“没错,你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我理亏。但你记住,段涅……”我双手撑在桌上,阴鸷道,“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将你送回尚地。我会把你葬在我的陵寝里,葬在我的左边!”
王陵中,帝在右,后在左。
段涅终于变了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连怀里段辛的哭闹也不再理会。
“看来你是要我死都不能安生了。”
我和他就像失去了好好说话的能力,只要在一起,没两三句就能吵起来。
明明小时候我是那样敬他爱他,可转眼却成了仇人。
这日终究不欢而散,而当晚,去燕地的虎贲卫就传来了消息。
我满心以为会是个好消息,待看仔细,身上的气力就像被瞬间抽走了,整个人一下子摊坐到地上。
颤抖着双手,我将那张纸上一字一句看进眼里,记进心里,任它们化作把把飞刀,将我的心扎得百孔千疮。
“为何会这样……”闭了闭眼,我将手撑在地上,一点点捏紧,指甲抠挖着光滑的地面,留不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