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眼里流下了滚烫的热液,却没心思去思考那是什么。折下腰,把脸埋进交错的臂弯中,像是给自己造了个安全的壁垒。
多日来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我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宛如陷入绝境的野兽,发出声声沉闷的嘶吼,直至筋疲力尽。
幽魂一般抵达凤梧宫时,段涅正在灯下阅书,看到我来了,也没放下书,依旧专注地看着。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叫了他:“皇兄……”不等他应,我便坐到地上,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般,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膝上。
他终于放下书,被我弄得有些莫名。
“你这是做什么?”
他一定又当我在发疯。
我闭上酸胀的眼睛,说:“我错了。”
静了一瞬,段涅笃定道:“他们没有成功。”
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我鼻头发酸,眼角滑下道泪来:“白涟根本不在燕地,他去了摩云寺,而摩云寺在东海外的火曦岛,光从燕地都城顺绕出发,来回也要两个多月……”
火曦岛是摩云老祖的埋骨之地,自从智深叛出摩云寺,带着外人上岛寻找仙莲,毁坏了祖师爷的清净,摩云寺住持便决定搬离中原迁到了岛上,替摩云老祖守灵。
白涟身为佛子,又是燕地世子,也不知那些和尚是怎么说动齐方朔的,竟也让他跟了去。
没了最后的希望,段涅只剩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和他还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时间,可是竟然只剩七十多日了。
竟然只有……这样短的时间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段涅伸出手摸了把我的脸,摸到一手的泪,轻啧一声道:“王业不可衰,国运不可断。既然做了皇帝,就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再有自己的私欲。这便是天意,是天要我死,是天不忍大夏再经波折,你不必介怀。”
不必介怀?我如何能不介怀?
老天仁慈,不忍大夏再经波折,我自诩天子,是天的儿子,反而无法感受到他的一点恩慈。
是不是因为我做了错事,所以这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
那我认错,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夺走段涅?
“我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那一整晚,我枕在段涅膝上,边流泪边反复说着这几个字,哭得不能自已。
第26章
佛子是不能指望了,我却还是不愿放弃希望。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是不愿放弃的。
我发布皇榜广招名士,只要能献上良药,或者有办法为段涅续命,我就许他们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起初有不少人为了富贵而来,献上诸如千年老参、天山雪莲之类名贵的药材,可这些东西宫中就有,我要他们献做什么?将他们拖出宫门打了一顿板子,这股献药的狂潮才消停下来。
后来,又有不少江湖人士献上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强身功法和邪门秘术,可不是需要长时间才能见效,就是太过恶毒,叫人分不清是救人还是害人。
皇榜贴在那里,每日都会有人为此前来,我总是带着希望面见他们,却终是怀着失望将他们打发出宫。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最后一个月,我已几近疯狂,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会牢牢抓住,希望能生出奇迹。
而就是在这样盲目而无望的探寻下,给了居心叵测之人可乘之机,在这些进宫面圣的人里,赫然混入了刺客。虽然对方最后被御前侍卫斩杀在了长阶上,但我还是因此受了轻伤。
他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说要献给我的宝物摔在地上,不过一节枯枝。鲜血缓慢流淌,染满了雪白的石阶,而我比起对方的刺杀,竟然更恨他的欺骗。
他不该骗我,让我生出希望……
抽出身旁侍卫腰间长剑,我死命朝着尸体劈砍起来,直到把那刺客砍得血肉模糊再难辨认,才气喘吁吁着停手。
而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入了段涅耳里,再见我时,他便一脸肃容。
“受伤了?”
我伤在肩上,刺破了点皮而已,并无大碍。但大臣们却各个像死了爹,哭着号着要我撤下皇榜,我不听,他们就想办法要段涅劝我。
“没事,是谁在皇兄面前嚼舌根了?这么点小伤,不足挂齿。”我故作潇洒道。
“你倒像是哪位行走江湖的大侠。”天气渐冷,他早早穿上裘衣,脸还是没有一丝血色,“最后几天就别闹腾了,让我省点心吧。”
你就这么想死吗?这么想逃开我吗?我想冲他怒吼,冲他咆哮,但留给我俩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我实在不愿再花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上。
我坐到他身边,脸上挂着假意的温顺:“好,我不闹了,皇兄别生气。”
段涅点了点头,问我:“诸侯朝觐你准备的如何了?”
“都准备的好好的,齐方朔再有几天就到了,我让他……提前来见你。”
段涅笑了:“甚好!”
我咬着唇,心里满不是滋味。
自从知道段涅所剩之日不多了,我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甚至晚上睡觉都要和他睡在一起。
若是寻常兄弟或许还没什么,但我俩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他有所顾忌,每晚脸上都写着一万个不愿意,面色沉郁的能滴水。
我却是很高兴的,有他在身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我便可以睡得安稳了。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挨着他,在黑暗中低声道。
七八岁前,我经常和段涅一起睡,他睡姿一向老实,躺着就是躺着,半边床就是半边床,我却爱贴着他,每次都将他挤到墙角。
他应该也想到这茬,来了句:“你从小就不老实。”
我将额头贴在他肩上,笑道:“皇兄教训的是。”
一想到小时候,又悲从中来。
这几日我虽也能笑能骂,瞧着和常人无异,但我自己心里知道,那都是假的,装的,做出来骗人的。
我心中从未有过一刻真正放下的时候,那里沉甸甸的,装满了日益累积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沮丧。
“怎么又哭了?”黑暗的帐中,段涅手掌覆在我的发顶,声音中带着叹息。
眼泪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流了出来,如果他不说,我甚至没发现自己哭了。
我突然抱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胳膊上:“不要死,皇兄,不要死……”
为什么一定要是段涅?为什么一定要是他?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为何就一定要是我的哥哥?!
他身子有些僵硬,话依旧沉稳:“我死了,你该感到高兴。”
“我不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我更紧地抱住他,提高音量道,“终于能摆脱我,高兴的是你才对!你死了,我就杀了齐方朔给你陪葬!”
帐中一静,过了好一会儿段涅才道:“我死了,你愿意杀谁就杀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了,他一向最是冷酷无情,怎可能轻易被我唬到?
他能眼也不眨地杀了阿骨娜,杀了父王,齐方朔又算的了什么?况且,他知道我根本杀不了齐方朔。
原本这世间他最在乎自己的命,只要能活,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可现在他连命都不在乎了,这世上便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几天后,燕穆侯齐方朔的队伍抵达藤岭,住进了“燕召馆”。这次他独身前来,并没有带白三谨。
段涅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便叫人去请他入宫相聚。
凤梧宫的密报显示,他俩把酒言欢、促膝而谈,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回忆少年时光。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疼痛,放在以前我是一定要横插一脚让他们聊不下去的,但现在只要段涅高兴,我便也随他们去了。
诸侯陆陆续续抵达藤岭,往年朝觐时,冬猎是必备的节目,可今年段涅身子这样,我不愿意让他离开皇宫,便也取消了。
这是段涅第一次穿上带有尚地徽纹的朝服与其他诸侯一起跪拜我。他穿朝服的样子很好看,红底黑纹的样式,衬得他既威严又端庄。
我身处高处,坐在龙椅上,视线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段涅身上瞟。他发现了,不认同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责备我大庭广众下不够肃穆。
我冲他一笑,这才将目光移开。
金蟾蛊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段涅活动自如,仿佛成了个健康的正常人,有时候几乎要让我遗忘那个不断靠近的期限。
沙漏里的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减少。看着好像还有很多,但其实早有漏完的一日。
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老天,让这一天来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它终究还是来了。
第27章
金蟾蛊的衰败来的太快,只是几天,段涅便连路也走不了了。
藤岭下起了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明明前两天还在和诸侯们谈天说地,宴席上杯筹交错,转眼他却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连说一句话都觉吃力。
诸侯们陆续都来看过他,几个交情深的,比如齐方朔、嵬灵君,基本上每日都来。
他们也非常清楚,段涅大限已至,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