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又要扯一些乱七八糟的脉经,忙打断他:“你上次说他七情皆伤、郁结于心,久了恐不好,是不是跟那个有关。”
“有关也无关。”他长叹一声,道,“也怪微臣学艺不精,上次为凤王诊脉只当他旧疴缠身,因风寒而复发,未曾诊出他竟是身中缠绵,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脉象如此奇怪。”
我越听越是心烦:“缠绵不过是……”我压低声音,“不过是淫蛊春毒罢了,怎会有如此严重的症状?况且我已将碧虹灵珠还给了他,他不该有事才对。”
张太医道:“蛊毒蛊毒,是蛊也是毒,淫乐最是伤身,凤王本就先天不足,阳元再是亏损,便如江河日下,趋下之势不能止,况且……”他欲言又止。
我痴痴坐回椅上,心中惶然不已:“你接着说。”
张太医苍老的声音紧跟道:“缠绵蛊性猛烈,中蛊之人被蛊虫折磨,精血枯竭,五脏齐衰,不出半年就会油尽灯枯。凤王虽有灵珠护体,但根本已坏,恐不要半年就……”他一撩下摆,结实跪下,“望陛下恕臣死罪。”
他直接叫我恕他死罪,就是知道自己活罪难逃,可我现在哪有心思去治他的罪。
我只是想用缠绵折辱段涅,让他在我面前再傲不起来,却不想缠绵真的能要了他的命。
心口就像被一只巨手攥紧揉扁,血肉尽碎,顷刻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找不到了。
我扶着额头,撑在桌上,身上冷汗频出,脑袋更是昏沉一片,仿佛下一刻就要气绝摊倒。
“缠绵的解药呢?”我问张太医。
“蛊毒不似寻常医理,微臣无能,不曾习过。不过此蛊据微臣所知乃嵬地所献,南疆养蛊之人众多,定有人能解这缠绵之蛊。”
也是,这种珍藏在皇宫库房里的腌臜货,也不知是哪一代昏聩夏王找来的淫蛊,逼人就范的东西,又怎么会备解药?
我传来刘福,让他笔墨伺候,很快写了一封给嵬灵君的加急密信,叫虎贲卫快马送往嵬地。
遣退众人,我一个人在外间坐了许久。阳光透过窗格照进室内,随着时间慢慢倾斜,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窗外的斜阳已成暮色。
我怕段涅突然醒来找不到人,急急往内间走去,可离得越近,脚步就越沉。
最让我恐惧的不是他被缠绵所累、病体沉疴这件事,而是他在隐瞒,他根本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异状。如果不是我今日发现得早,等再晚点,恐怕就是有解药他也已是药石无灵了。
我以为他为了活着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顾,可他现在俨然有了求死之心,让我着实肤栗股栗,惶惶难安。
以前我笃定他不想死,怕死,心里就很踏实,也很有底气,因为这样的人最好控制。可现在他连死都不畏了,突然间,我发现我竟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的了他的东西。
我举步维艰,待终于来到段涅身边,见他卧于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竟还是一副为琐事烦忧的模样,便忍不住伸指轻揉他的眉间。
揉着揉着,眼眶一热,将脸埋进他颈窝中,哽咽道:“我没有想要你死,不要丢下我……”
十多年的记忆尽数浮现在眼前,段涅若不再了,这皇宫就真的太冷了,我待不下去的,我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母妃死的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悲伤,几个兄弟死的时候,我也没多大感觉,父王驾崩时,我甚至感到了轻松。
可是段涅不同,只有他是不同的,这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同样面孔,只有他,是晨间的一朵花,是水中的一胧月;是砂中最璀璨的珍宝,也是刺向我最锋利的那把剑。
他这棵大树,眼看就要被我这株向天生长的菟丝子耗死了,可我却害怕起来。
失去了大树的依靠,菟丝子又哪里能活?
眼泪默默落下,沾湿了段涅的头发和脖子,而正在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喑哑的声音。
“哭什么?”
我身子一僵,被他抓个正着有些尴尬,但心中难过又实在不想抬头,便一直维持那个姿势。
“皇兄,我会救你的,你不会有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闻言,段涅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轻得不能更轻的气音道:“无所谓了……”
五指骤然握紧,我咬着唇,心中恨痛交织:“你没有选择。”
他似乎轻笑了声,自嘲道:“忘了现在是你说了算。”
我抬起头,灼灼注视着他道:“我已书信嵬灵君,不日他应该就会送来缠绵的解药,至多与我再纠缠一个月就好,往后我都不会再强迫你了。”这可能是我这段时间以来,与他态度最柔软的一次对话了,“皇兄,好不好?”我甚至带上哀求。
他望着我,久久敷衍地从喉间发出一个“嗯”字,随后便再次闭上了眼。
第22章
嵬灵君没有送来解药,他送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带着嵬灵君的信物,自称嵬地第一教诗通教的教主,名为苏珞。
苏珞是个很有南疆特色的女人,穿着一袭紫色的拖地花裙,走动时露出一双白皙长腿,颈上挂着巨大而繁复的银环,而发上戴着一尊形似鹿角坠着蓝宝石的银冠。
她说鹿是他们的圣兽,她是鹿的化身。
我也不去管她到底是人还是鹿,只问她缠绵能不能解。
“能啊,当然能,不然国君也不会让我前来。”她满脸傲然,“这天下若有我都不能解的蛊毒,便是上天也要这个人死。”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大喜:“那还请苏教主尽快制作解药……”
她伸手打住我的话头,道:“先说好,解药我能制,但是制药的材料必须备齐,不然就别怪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需要哪些东西?”
苏珞道:“其他都还好说,只是每月初一十五与他欢爱之人,你们可有找到?”
我一听便皱了眉,迟疑道:“……有。”
她灿然一笑:“那就好办了,你去割一块他的肉下来,我要他的血肉入药。”
我心下暗惊,脸上不动声色问她:“割肉?要多大一块?”
她伸手比了个大小:“一小块就行。”
我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要的不多,撩起下摆,将腿往她面前一横道:“那你割吧。”
苏珞看看我的腿又看看我的脸,一下子明白过来,娇艳的双眸也略微睁大了些。
她说:“哦,原来是你。”
可不是我吗,我心中有丝涩然地想。
她又说:“我一动刀子就想杀人,你叫你的御医来吧,他们更仔细,我动手要是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可赔不起。”
我一想也对,便叫来了张太医。
张太医一听要割我的肉,差点吓得趴到地上。我让他不要怕,只管动手,做得好,我便连他的活罪也免了,他这才颤声应是。
动手前,我只穿一件亵衣躺在竹榻上,下身赤裸,盖着一块绢布。张太医煮了一碗漆黑的汤药端给我,说只要喝下便会昏睡过去,无知无觉,等我醒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我依言灌下,不一会儿就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天已擦黑,我躺在自己的龙床上,身下是柔软如云的被褥。
脑袋还昏沉着,嗓子又干又涩,一动,右腿便传来钻心的疼,叫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艰难挪动着手指,摸上自己大腿跟部,那里缠着层层绷带,包扎的密不透风。
伺候在旁的宫人见我醒了,忙问我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
我摇了摇头,让她将刘福唤来。
老太监很快出现在我面前,他清楚我要问什么,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道:“苏教主已开始着手炼制解药,五日后即可炼成。”
我哑着嗓子:“五日……”
三日后便是十五,也是我和段涅的最后一次缠绵之期。等他好了,我就送他去尚地。以后他做他的尚地诸侯,我做我的大夏帝王,各走各的,不用互相折磨。
一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苦闷,眉头紧锁着,叫刘福误会我忍痛忍得辛苦,要传张太医。
我拦住他,说自己没事,嘱咐几句段涅那里一有情况就叫醒我,未了闭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到第三天实在没办法,因为是缠绵的发昨日,只好让人去凤梧宫将段涅抬到我寝宫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割肉制药的事,这多少有些天道轮回自作自受的讽刺感,我怕他笑我活该,更怕他觉得大快人心。
他刀枪不入,我是拿他没有办法了,可他却有很多种方法让我难过。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便能轻松地在我心上留下一道血痕,时间久了,形成厚厚的血痂,不去碰也不会疼,但一揭下来,就是血肉模糊。
殿内燃着昏暗的烛火,段涅身着一袭黑丝长袍,眼上蒙着一条同色窄布,被刘福小心搀进殿内。
离龙床还有丈余距离时,刘福小声与段涅说了句什么,说完甩着浮尘转身离去。
段涅双手摸索着,缓缓向前走着,离我越来越近。
我已经可以坐起身,只是右腿还不能使力,因此只能在床上等他走向我。
我见他走得吃力,便出声引导他:“皇兄,我在这里。”
他听到我声音,脚步一顿,就要去扯脸上的蒙眼布:“你又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