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涅给我写的福带,也在那里面。
“来人!”
刘福与申禄一同上前,问我有什么吩咐,我指着那棵树,让他们将树上的系带全部拆下来,我要一一过目。
这是个再古怪不过的命令,但没办法,他们还是照做了。
虎贲卫各个身手敏捷,几下便窜到树上。系带一条条解开,然后扔到地上,又被人汇总起来呈给刘福,刘福再逐一递给我。
申禄道:“陛下你要找什么?我和你一起找吧!”
我看了他一眼,道:“找皇兄为我写的祷词。”
申禄一愣,说了声知道了,随即转身往树下而去。
树上的系带经年累月,已经相当可观,这一找,便找到日落西山。
虽有人给我打伞,但这样大的雪我衣摆肩头还是湿了不少,我却一点感觉不到冷。
随着时间的挪移,人越来越燥,心也越来越沉。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申禄欢喜地捏着条系带朝我跑来,半路差点打滑摔了一跤,“陛下,是凤王的字迹!”
我急忙从他手里夺过系带,可能是冻得太久了,手指不听指挥,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系带展开。
只见狭长的红色福带上,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祷词。
“苍天为证,吾愿折己寿,以换小九此生……平安长乐。”边看边念,到最后几个字,我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闭了闭眼,我将那根系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
申禄找到的,他自然看过内容,此时笨嘴拙舌,一副不知要如何安慰我的模样。
“你们别跟着我,寡人要一个人静静。”留下这样的命令,我也不去管他们到底听不听,一个人径自朝外走去。
我没有撑伞,雪又那么大,没走两步便觉得一股蚀骨的寒意透过衣衫,往每寸皮肤里钻。
攥紧衣襟,我捂住那条破旧的福带,恍惚中有种它在发热的错觉。
有了它,我可以抵御寒冷,不畏风雪。只要有它。
只要有……段涅。
“梅花——糕嘞!芋头——酥嘞!”
我只管闷头走着,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回过神的时候,就见不远处有个推着板车叫卖的中年汉子。
冷清的小巷中,行人绝迹,唯有我俩狭路相逢。
蒸笼里冒着接连不断的热气,清甜的香味飘过来,我由此辨认出,对方是那个卖梅花糕的小贩。
上次我坐在车里,都是通过刘福传话,因此今日他并没有认出我来。
“给我来一笼梅花糕。”我走上前,问他买糕点,付钱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钱银。
我堂堂大夏天子,竟连一文钱都没有。
无奈下,我解下腰间一枚玉佩,将它递了过去。
小贩见此慌忙推拒:“唉哟您这是干什么,我这一笼梅花糕哪里值这样的宝贝!”
“我没带钱。”我实话实说。
小贩皱着脸,有些难办,而就在这时,一旁横插进道女声:“我替这位公子付了吧。”
我朝对方看去,见是个寻常妇人。
小贩像是对她十分熟悉,笑道:“哪能要丽娘你掏钱!”说着看向我,“算了,这大雪天的您还能照顾我这生意,就是咱俩有缘,这一笼点心不值几个钱儿,你拿去就拿去了,不用给钱!”
我点点头,想着回头让刘福赏他,手里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点心盒。
“这梅花糕不是我自夸,藤岭独一家,连皇亲国戚都爱吃的,以前凤王出千金问我买这糕点的秘方,我都没卖,祖宗留下的东西,舍不得啊!”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我以为他在说上次,猝不及防听到段涅的名号,一时就有些发愣。
“凤王?”
“您不信?”他将我的反应误认不信,指着丽娘向我道,“您别不信,这位可是凤王府里伺候过贵人的姐姐,连当今圣上她都伺候过呢!以前凤王每次要买梅花糕,管事都是叫她来买的,丽娘你说是不是?”
丽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我都出府嫁人了,提这个做什么呀!”她嘴里说不提,自己又说起来,“哎,以前凤王看着严厉,对陛下却是真好。陛下喜欢吃梅花糕,你这杀千刀的又不肯交出秘方,他便每日都差人来买,一定要最新鲜的才可给陛下食用。有次陛下不小心伤着了,他叫我去宫里送药,还非得说是王妃送的。这么好的人,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可惜了。”说到后面,便是止不住的唏嘘。
她知道梅花糕的事,还知道送药的事,应该是真的在段涅府里伺候过。
只是她竟没认出我来。
也不知是这几年我变化太大,还是这几天太过人不人鬼不鬼。
我捧着点心盒,也没再听他们之后又谈论了些什么,默默缓步离去。
雪越来越大,大到我几乎看不清前路。
走着走着,脚一软,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
“陛下!”申禄应该是一直跟着我,猛地便从后方跳出来,满脸焦急地要扶我起来。
我抓住他的胳膊,喃喃问他,更像是自问:“这场噩梦,到底何时才能结束?”说完这句话,眼前一暗,我便倒了下去。
第29章
我站在一片朦胧的春色中,周围花团锦簇、鸟语虫鸣,不远处是座巨大的湖泊。湖面如镜,与天仿若连成了一线。
当我看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时,他就那么背对着我,静静立在湖泊前,一袭黑色鹤氅裘衣,发束紫金冠。不用回头,我也能知道他是谁。
“皇兄……”我叫着他,同时我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他重逢。而这个梦我已经做过许多次,每次都是这样,他背对着我,就算我再怎么呼唤,他都无情地不给于任何回应,也不肯回头。
“你想要这王位,我给你就是,求你回头看我一眼……”
他动也不动,仿佛伫立在湖边的一座石像。
“我好想你,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哥哥……”
我不停与他说着话,可能是我的哀求终于起了效果,那背影微动,竟是开口了。
他说:“你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又不知道要耍什么小聪明。”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与我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我既开心又委屈,开心他终于理我了,委屈我分明说得都是实话,他却不信我。
“皇兄,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猜忌你……”我一步步走向他,缓缓张开双臂,“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回头看我一眼吧。”
我想感受他的温度,紧紧拥住他,最好再不分开。可手指刚要触到他的裘衣,忽地一阵狂风吹过,我反射性用手挡住双眼,再睁开时,段涅已经走进了湖中央。
还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我越是靠近他,他就离得越远,永远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缓慢走进湖里,水面逐渐没过腰际,再是胸膛。
“段涅!!”我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不为所动,依旧朝着湖里走去。
他是不会回头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都对我不再眷恋。是我害了他,是我逼死了他,我不仅背叛他,还折磨了他那样久。
他一定已经对我心灰意冷,再也没有留恋!
我不管不顾冲进湖里,想要去抓住那抹令我思之欲狂的身影,可是无论怎么伸手去够,他总是在我遥不可及的地方。
“别走!段涅!别走!”我疯了一样地叫他、喊他,焦急地划拉着水面,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可还是阻止不了他的离去。
湖水终究没过了他的头顶,一圈涟漪也没留下,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段涅……”手无力地垂下,胸口仿佛开了个巨大的口子,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渴望,所有对他的憧憬,都一一从这个狰狞的伤口流淌出去,最终与幽深的湖水混合为一。
任身体无依无凭往下沉,湖面上依旧春光明媚,我身处的湖面下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暗,好似坠进了一座绝望的深渊。
下一刻,我睁开眼,从床上醒来,耳边是宫中钟楼响起的声声钟鸣。
仔细听了阵,确认已经卯时,我便传唤宫人进来伺候更衣梳洗。
门外很快进来一溜儿太监宫女,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为首的是个年轻太监,脸白眸细,叫安澜,是刘福的干儿子。刘福最近病得起不来了,他就代替他干爹伺候我。
刘福也是到年纪了,估计挨不过这个冬天。宫里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是越来越冷清了。
“嘶!”我睁开假寐的双眼,透过铜镜看向为我梳发的宫女。
她瞬间脸色惨白,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谢罪。
“陛下,陛下恕罪!”
安澜走过来不耐地用浮尘抽她的肩,嘴里低骂道:“没用的东西,滚下去!”说罢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梳,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堆笑。
他不愧为刘福教出来的,把老家伙那套学了个九成,还差一成,是因为他有时候太过殷勤,总让人觉得他油嘴滑舌。
就比如现在。
他亲自为我束发戴冠,未了还不忘赞美一句:“陛下的头发真是柔顺华美。”简直比刘福还要会睁眼说瞎话。
我看向镜中自己的倒影,不过两年,青丝变白发,他竟然还说什么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