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出尘闻言呼出口气,脑子里绷着的弦忽然就松了。他只觉浑身无力,席地而坐,靠在院里的石桌边。那扇高高的大门被关上,缠上厚重的铁链,将那外面的繁华一一隔绝。他眼看着那门缝越来越窄,心中过电般一阵疼痛和酸楚。
多少往事如烟如梦,而今只有天地不改。
他抬眼四望,院子里杂草丛生,空空荡荡,宛如两年前的将军府。忽然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为了几斗米去昭灵府里当护院。还依稀记得如意堂里的风景,也还依稀记得中秋月下的相逢,紫金台上金口玉言,储云湖中泛舟纵酒……
都过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好像无数细小的针,捉不住,却把一颗心刺得支离破碎。
他怔楞了半晌,忽然一抹面颊,手上全是眼泪。
蔺出尘这才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又硬生生被从手中夺去。想他摘星阁之主,何等的风□□派,虽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丞,王爷都要让他三分。何人不羡慕他,不景仰他,不善待他?而今却是冷冷清清,无人相问。这世道便就是如此: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而他彻悟,原来这一切的灿烂辉煌都不过是那个人手上玩弄的把戏。
他要你富贵,你便显达;要你落魄,你便困顿;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就不得活!
蔺出尘自诩一根傲骨,却也不过是他鸟笼里关着的一个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了就赏些甜头,不高兴了就责罚几句。他所给的无数金银珠宝,到头来却是嵌在笼子上供他人赏玩!
蔺出尘,你却错把它当了真心!
罢了,罢了,如今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还希求什么呢?
凌波宫里,一片肃杀寂静。
冯云珠面色如纸,倚在床架边。
“都是奴婢的错,要是不收那罐子糖,也不会……”巧碧跪在地上,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
冯云珠闻言只是摇头,声音里早已没了曾经的气势,只是虚弱喑哑,“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蔺出尘被拖出敬天门,打入幽宫,也算是因果报应。”
“报应?”冯云珠冷笑,“恐怕他也是一只替罪羊罢了……”
“娘娘何出此言?”
“此事对蔺出尘毫无益处——论荣宠,这宫里又有谁比得上他;论旧恨,他只需得在陛下面前三言两语就能置本宫于万劫不复。这样一个人,何必费尽周折、挖空心思?”
“那会不会是冉贵妃指使?”
“你以为冉玉真指使得了他,就连冉顺卿封相的事都是蔺出尘出的面……”
“这么说来,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冯云珠闭上眼,叹一口气,“夜路走多了难免见鬼。本宫在这宫里风风雨雨近十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一劫。”
“娘娘就这样算了?”
“不会算了的,私仇还得私了。只是没想到本宫机关算尽,却是这样扳倒了蔺出尘。”她苦笑,说不出是喜是悲。往日她也曾害人无数,可真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方知道个中滋味,苦不堪言。
肖承祚放出话来,蔺出尘的事情不越敬天门,敢走漏风声的杀无赦。朝中官员尚不知晓,后宫里却已闹得沸沸扬扬。就连一向不问诸事的广霞宫,也是一片混乱。
“主子,主子大事不好了!”朱云冲进宫来,她一路小跑,汗水打湿了鬓发,满脸狼狈相。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冉玉真看她那样子,皱起了眉。
“蔺主子为凌波宫的事,被拖出敬天门,关进幽宫了!”
冉玉真手里的茶杯“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她花容失色,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蔺主子被打入幽宫了!”
“荒唐……”冉玉真摇头,“凌波宫又是什么事?”
“冯贤妃服了紫金台上扫洒宫女献的赤砂姜糖,小产滑胎。陛下大怒,究其元凶,竟追到了蔺主子那里。蔺主子和陛下在玄明宫大吵一架,就被拖出敬天门了!”
“等等……你说紫金台的扫洒宫女?”
“对,叫莺儿——”朱云忽的瞪大了眼睛,拿手捂着嘴,“莺儿?!”
“可是那一日给你桃花金纸的人?”
“正,正是……”
冉玉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恐怕王柔已经觉出当年事情有不妥之处,想假借广霞宫之手除掉冯云珠。不曾想,冯策病故,本宫将此事压了下来。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冯云珠小产,再栽赃嫁祸给蔺出尘。”
“可蔺主子当年长跪紫金台,算到底也是王柔的救命恩人啊。”
“坏就坏在这里……当年钟秀宫案发,在胭脂河边是蔺出尘目睹他二人私逃出宫。漆夜是蔺出尘的好友,此事蔺出尘不会不知。王柔大概错怪是蔺出尘为邀功自保,告发了钟秀宫之事。但宫里人都以为蔺出尘对王柔有恩,因此万万不会料到幕后主使竟是个囚系幽宫之人。”
“这,这简直……”
“好一招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陛下没有当场斩了蔺出尘,便是对他念着旧情。你去幽宫打点,别让人亏待了他。莺儿和王柔之间必然有关系,你去彻彻底底地查,能不能替摘星阁里那位伸冤,就在此了!”
“好!”朱云领了命,急忙出去打探。
冉玉真看着门前梅花枝叶繁茂,叹一口气。
真是多事之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过十万大关啦~至此蔺出尘传已经完成大半了~
☆、华绮宫斡旋
秀心听那一声传唤,强按下心中慌乱。她一面将摘星阁中事务交给霞歌打点,一面整了衣装去那中正宫里。
广霞宫不出手,便只有去求瑞王爷了。
肖承禧前脚刚听说蔺出尘被拖出敬天门,后脚秀心就在门外求见。他连忙把那人召进来,将事情一五一十问得明白。
“这真是不白之冤!”他心里也窝火,肖承祚平日里对蔺出尘何等宠溺,翻脸却比翻书还快。那皇帝明明知道蔺出尘的心高气傲,还要让他被拖出玄明宫,受那嘲笑白眼的屈辱。肖承禧扭头对贴身太监说:“取朝服来,随本王面圣去!”
秀心看这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竟横眉冷眼,心中也是一惊,急忙道:“王爷不可太过心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肖承禧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宫里人,自然知道幽宫是把人不当人的地方。去晚了,恐怕就只能给你家主子收尸了。”
秀心原本是来求瑞王出手相救,如今看来,即便她今天不来相求,瑞王爷还是会趟这趟浑水。既然那人主意打定,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急急忙忙往那幽宫赶。
玄明宫宫门紧掩,黑色的大殿显出一股子肃杀沉闷。
肖承禧登上紫金台就看见喜公公穿着一件竹青纱袍,急得满头大汗。
“喜公公,这么热的天也不进殿里去?”
“老奴料到您听说那位的事以后定会来玄明宫为他求情,可玄明宫里这位也差点没给气出个好歹来,人刚拖出去不到一盏茶就直喊头晕,吓得太医们满满站了一屋子。眼下刚刚喝了药睡下,老奴怕王爷不赶巧,因此在这里候着。”
肖承禧心里却急得不行,“喜公公,您在这宫里也快四十年了,知道幽宫是什么地方,怎么好把他囚在那里?!”
“皇上刚刚那是气糊涂了。”喜贵一顿,小声道:“这事儿千万别说是老奴走漏的,方才玄明宫里那位眼都红了,自先皇驭龙宾天以来,陛下哪里还流过泪?”
“可这也不是个办法,蔺出尘总得救,晚了只怕有变故!”肖承禧平日里那点云淡风轻都见了鬼,那蟒袍袖口在他手里攥得不成样子。
“哎呀呀,皇上发下狠话了,谁替他求情,同罪论处!”喜公公瞧肖承禧那副猴急样,也知道这位主子轻易打发不走。
“那就连本宫一起罚算了!”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
喜公公闻言就觉得膝盖发软,一个瑞王爷就够难办的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活祖宗。
瑞王爷听声音猛地回头,肖衍礼一身杏黄龙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要照出人影来。
“喜公公,蔺出尘是东宫里的人,凡事也应该向本宫通报一声。”肖衍礼皱着眉,半大青年拉下一张稚嫩的脸。
喜公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太子的话他可是一句也反驳不得,只好巴巴望着肖承禧。
肖承禧见太子来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暗道蔺出尘这真是通了天的手眼。他神色肃然:“衍礼,你回去,瞎凑什么热闹!”
“皇叔,蔺三他宅心仁厚,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其中必有隐情!”
“有隐情也不是你该说的……”肖承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是太子,若是让陛下知道你不惜身份要救他,恐怕只会害了他……”
肖衍礼毕竟年纪小,听说反会害了蔺出尘,一下也没了主意,支支吾吾:“可是……”
“这里有皇叔在。你去广霞宫,这事情出在后宫,还须得借你母妃之手。”肖承禧见他还犹犹豫豫,又扭头道:“平安,送太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