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皇帝也正经挺无聊的。
不过以上他从来也只敢腹诽,他与冯策的关系比和蔺出尘的复杂成百上千倍。
话说回来,他是不指望能有什么名垂千古的功绩了,而造一两座俗物待百年之后给后人留个念却想来得靠谱也容易得多。只是这冉顺卿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事情连对蔺出尘都没提过。
须知道这吏部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他身为尚书掌管升迁大权,既要给冯策脸面又要顾着自己利益,那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无人能出其右。这冯策当年任用他,无非就是因为这个人能把再势如水火的两拨人都治得和睦相处。
肖承祚回过神来,反问:“高台?”
“臣听闻有书云:鸾鸟出则太平现,又有‘鸾翔凤集,羽仪上亲’之说。”冉顺卿一顿,“这高台不妨就叫做回鸾台,寓意盛世不衰,万国来朝!”
冉顺卿舌灿莲花,肖承祚叫他说得有些心动,大笔一挥,“你去和工部算算造价,若合适,就着手办吧。”
“臣遵旨。”冉顺卿一笑,又递上随手带的锦盒,“臣近来得了上好鹿茸两对,一对给陛下,一对给摘星阁里那位,臣不便在后宫走动,今日一并献上。”
肖承祚听着“鹿茸”两个字,眼皮子一抽,再看去冉顺卿依旧笑得弥勒佛似的,只是怎么看怎么有股子别具深意。
“有劳冉爱卿了。”
“不麻烦,不麻烦。”冉顺卿摆手,“那,臣就告退了。”
“喜贵,送冉相到敬天门。”
“是,主子。”喜公公应下了,转身一甩拂尘,细着嗓子:“相爷请。”
肖承祚看两人走远了,忽然觉得这冉顺卿比冯策可爱得多,听话,办事也伶俐,
而且不在他和蔺出尘的事情上多嘴……
“啪!”一只葱白的手夹着墨色棋子,敲在棋盘上一声清脆。
“胜负已定,瑞王爷可要信守承诺。”蔺出尘穿着件桃红罗衫,抿嘴一笑如三月阳光。
肖承禧满不在乎道:“不就是给你填首词?我这又不是什么锦绣文章,胡诌几句的东西你倒当宝了。”
蔺出尘一面哗啦啦地收着棋子,一面道:“我又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不过是要摘星阁里几个小姑娘开心。”
“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样当主子的。”
“摘星阁若只有我一个,那又有什么意思?全是她们几个撑着场面,才有点活气。”蔺出尘一顿,“话又说回来,王爷这般讨小姑娘欢心,倒也不纳妃?”
肖承禧随手拣着棋子,语气温温柔柔:“纳什么妃,纳了这风流王爷可就当不成了。”
“王爷这么说,天底下又有多少女子要流泪了。”
“女子……”肖承禧沉吟,忽然看着蔺出尘。
蔺出尘察觉那目光,愕然抬头。
“怎的了?”
“你与皇兄,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前几日见珍珠辇从摘星阁里出来……”肖承祚那晚上看见珍珠辇也是吓了一跳,他原先以为这两人是互相倾慕却囿于礼教,肖承祚干看得着却吃不到,只好把人放在摘星阁里以示优待。可他亲眼看那珍珠辇自摘星阁出入了玄明宫,这其中就耐人寻味了。他这么一问,惊得蔺出尘满脸通红,方觉得唐突了,“我也是无心见着了,便这么一问,不说也罢。”
蔺出尘却摇头,一双眼睛清澈好像山上风,“瑞王爷,是我不该瞒你。从前怕被你轻看了去,所以也不提它。以王爷胸襟,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诚如王爷所言,珍珠辇我是乘过,与陛下……也是那等关系。”
肖承禧听他这么说,心底里倒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反而泛起一阵担忧,“那宫里传言有人吹了枕边风……”
“封相的事,是我替贵妃说的话。”
“可是冉顺卿他……”瑞王爷叹气,“此人无雄才大略,便只会和稀泥捣糨糊,如何担的起丞相一职?”
“我都知道。”蔺出尘不徐不疾。
“你就不怕一朝东窗事发,被那些史官记一笔?”
蔺出尘闻言却笑了,“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陛下么?陛下希望亲历亲为,那人便是越听话越好,主意也越少越好。”
“说句大逆不道,皇兄糊涂起来闹的事还少么?”
“蔺出尘是注定做不得忠臣的……”他的笑容里有某种苦涩,“那起码,也要做个好奴才。”
谁不愿意光明正大地高居庙堂,谁愿意被人像个女人一样供在深宫里?
好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
他又算得什么?
但他深爱着,深爱着玄明宫里的人。
为了他,就算是被史官那如刀的笔剐得体无完肤,被后世千万人戳着脊梁骨痛骂——
也在所不惜,也心甘情愿。
☆、凌波宫风雨
初夏,空气里带着点燥热,蝉声此起彼伏,闹得不可开交。
午后的上空积聚了大团的乌云,压在头顶,逼的人喘不过气。
凌波宫外,巧碧拿着消暑的莲子汤正准备往回走,忽被一个宫女叫住了。
那宫女二十三四左右模样,一张鹅蛋脸倒也算得上俏丽,只是宫里倾城倾国无数,放在其中便有些普通了。她一双眼睛温温柔柔,开口带笑。这人穿着一身流水暗纹青色纱裙,袖口裙摆缝了黑缎宽边,正是紫金台上扫洒宫女的装扮。
巧碧也稀奇,这紫金台与自家凌波宫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怎么有宫女会来这儿?但此时她手里提着镶金嵌宝的食盒,沉重无比,也没心思细问。
“有话快说,这莲子汤是冰镇的,等不得。”
“那您先去贤妃那里,我这里虽是小事,却一时半会说不清的。”她轻声回答,语气恭敬,神情恳切。
巧碧平日里是仗势欺人惯了的,本不必去管她,随意打发走就是了。但不知是那宫女太过客气,亦或是那句“您”让她格外受用,她竟真顺了那人的意思,答道:“你去廊下等着,我忙完就来。”
那宫女点头称好,小心翼翼地随她进了凌波宫。
凌波宫里纱帐飘卷,流苏翻飞,燃着一股子幽香,恍惚绮丽不似人间。
那宫女不敢乱走,只在廊下避着太阳,看见巧碧就道了个万福。
“你是紫金台上的扫洒宫女?”巧碧也是明知故问,但这事情实在奇怪,她不问清楚,难免于心不安。
“奴婢莺儿,如您所言,是紫金台上的扫洒宫女。”她言罢还怕巧碧不相信,双手奉了腰牌。
巧碧接过来一看,果真不是假的,心中暗道:“这事情奇怪,扫洒宫女虽然是干粗活的却是那玄明宫的门面,任谁都要敬三分的,也不至于来凌波宫求人。”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紫金台的人怎么来凌波宫了?”
“奴婢听闻贤妃有孕,特地做了一罐子赤砂姜糖来孝敬。”
巧碧闻言忽地警觉起来,“不是我疑心病重,这宫里是非善恶太复杂,你又安的是什么心?”
“瞧您说的,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凌波宫气派大得很。我在紫金台,什么光鲜都匀不到头上。今日来送这东西,无非是希望您能在贤妃面前美言几句,将来也好让奴婢沾沾凌波宫的福气。”
巧碧听她这话,一个心落下大半。最怕是无所求,话说的好听,用心却歹毒。她这般直言要投靠凌波宫,反而让人安心。
“那这东西我暂且收下,成与不成要看主子的意思。”
“奴婢先谢过您了。”莺儿言罢行礼,施施然走了。
巧碧一摸那糖罐,下面是一块小方金砖。她挑眉微笑,心说拿人钱财与人办事,又少不得要磨嘴皮子了。
她却不知道的,那叫莺儿的宫女出门也是一笑,却冷淡凉薄带着算计。
“主子,方才紫金台上的扫洒宫女来送了一罐子赤砂姜糖。说是亲自熬的,汤药苦口,放些进去也好压压味儿。”
“紫金台的人来凌波宫做什么?”冯云珠皱眉,“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巧碧却一笑,“奴婢也怕是有人居心叵测,但那宫女说了,只求凌波宫能调她入宫,离了那冷冷清清的紫金台。”
“如今凌波宫风头正盛,巴结一二也是寻常。况且这宫里金银珠宝什么的不稀罕,这人倒也是个有心思的。”冯云珠一摇那团扇,低眉忖了片刻,“你去查查这个人底细,要是清白,收入凌波宫也无妨。那罐子姜糖拿去太医院,让那群太医看看,没问题再拿回来用。”
“是……”巧碧答道。
冯云珠机关算尽,自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栽在了王柔手里。
事发在三天之后,凌波宫冯贤妃服了那赤砂姜糖,腹内绞痛。太医院施治无效,冯云珠滑胎小产。
肖承祚正在玄明宫里批奏折,闻言震怒,抓了那紫金台扫洒宫女和巧碧问话。
玄明宫里,死一样的寂静,空气滞重压在胸膛上,天边沉沉欲雨。
半晌,肖承祚先开的口:“怎么一回事?说不清楚就全拉出去斩了。”
巧碧早已哭红了眼,闻言哽咽道:“这女人三天前送来一罐子赤砂姜糖,主子今天启出来,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