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夜始终避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自己休息便好,侯爷不必陪着。”
齐牧一怔。
片晌,齐牧道,“子夜,你是……怪我吗?”
怪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及时出现。
“子夜不是这个意思。”
殷子夜语气里的生分如此显著,齐牧竟觉语塞。
“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齐牧如他所愿,起身,离开。
殷子夜再度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
一连几日,殷子夜几乎没下过床,整日整日地睡着。他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踏出过屋门一步,然每次听到脚步声响起,他心里总禁不住地胆战心惊。
☆、可恨之人
尤其在半夜里,时常忽然地睁眼,看看房里有没有人。
他本来就浅眠,自那以后,更睡得不好,梦境里,反反复复地重演着同一段画面。
陈大夫给他把了脉,开了药,他却再不愿喝。
陈大夫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到了门外,齐牧才抓着他询问。
“殷祭酒身体本就有不少隐患,加上抑郁难解,心结不散,长期拖下去,可不好啊。”陈大夫捋了捋长须,“须得寻些法子,让病人舒心些。”
齐牧叹气。
那一夜之后,齐牧便命顾决给殷子夜的寝屋从门口到附近都安排了护卫,严加防守。他每日都会过来探望,但殷子夜每次都缩在被窝里,齐牧纵明知他装睡,亦无可奈何。
又一个深夜。
殷子夜猛地睁眼,才发觉自己已一身冷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咚的声音充斥了整个世界。
又是梦。
不对……
有人……?
有人!
就坐在床边。
觉察到殷子夜醒了,那人想伸手过来,殷子夜一惊,条件反射地用尽全力一扬手,五指一下子擦到了那人的脖颈。
那人停住了动作。
殷子夜胸腔猛烈地起伏着,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撑起身体极力地往后退去。
那人一直没动。
尔后,殷子夜渐渐看清了那张脸。
齐牧。
殷子夜愣住。
“……侯爷?”殷子夜愕然地唤道。
“是我。”齐牧应道。
殷子夜不知所以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忙靠近前,抬手小心地摸上他的脖子,“侯爷……我,我抓伤你了……?”
“无碍。”齐牧笑了笑,反轻握上他手腕,“做噩梦了?”
半晌,殷子夜才低低应道,“嗯。”
“别怕,都过去了。”
殷子夜鼻子一酸。
“嗯。”
两人相顾无言。
“子夜,”齐牧道,“你……还在怨我吗?”
“……没有。”
齐牧坐得更近些,殷子夜即刻把脸侧开。
齐牧的心狠狠地一揪。
“关于景贤……”
“侯爷,”殷子夜道,“子夜不想知道,侯爷请不必告诉我。”
“……”
是啊,那个毕竟是他的血浓骨肉。
一个可恨之人,亦是一个可悲之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人,亦必有可怜之处。
“侯爷,”殷子夜看着别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子夜想歇息了。”
言外之意很明确。
“好。”齐牧这次应得很坚决。
却没有挪动。
殷子夜转过脸来,看向他。
“你睡吧,我就坐这,不用管我。”
“……”
“难道子夜不允?”
“……不敢。”
殷子夜躺下,盖上被子,背对齐牧。
明知存在于身后的目光,却让他如芒在背。
夜,一点一点地流走。
一只手掌覆在殷子夜肩膀上。
殷子夜猛然一抖。
恍若惊弓之鸟。
“子夜。”齐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殷子夜仍紧紧地缩着身子,手指深深在抓在被褥上。
“子夜。”齐牧又唤道。
依然没有回应。
可齐牧明知殷子夜醒着。
齐牧伸手横到他腰前,稳稳地搂着他。
“子夜。”
齐牧一遍遍地重复着,宛似梦呓。
“你谓我最知你心,为何又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
齐牧贴着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
“子夜。”
“子夜……”
磁性而酥软的呼唤,一下一下传入殷子夜耳畔。
殷子夜终于转过头来。
恰好迎上齐牧的双瞳。
“侯爷。”
“嗯。”
殷子夜伸出手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像是怕他会倏忽消失。
“别走。”
齐牧欣慰地笑了。
“好,我不走。”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日子,殷子夜仍觉越来越疲倦,似乎怎么睡都睡不够,他好像突然发现,原来床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齐牧心焦之余,亦无能为力。陈大夫说,时间也是一剂良药,或许顺其自然也未为不可。
但有着齐牧时常的陪伴,殷子夜夜间的噩梦总归不那么猖獗了。
差不多连着十多天没见到殷子夜,沈闻若感到有些奇怪,便亲自登门拜访。
首先看到殷子夜屋门的护卫,沈闻若便不由纳闷。他马上推测出,应是出过什么事情。
再见到殷子夜,就更肯定了。殷子夜面色憔悴得吓人,满是惫态,仿佛就没睡醒过。
沈闻若忙加以询问,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殷子夜都不愿透露半分,他屋里的一应下人,同样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沈闻若无奈。但他了然殷子夜的性情,有什么事情,都恨不得藏着掖着,连最亲近的人也加以隐瞒。
虽然殷子夜很努力地如与以往一般和他笑谈,可沈闻若怎会留神不到殷子夜那低落的心绪。
除了齐牧,沈闻若便是殷子夜相交最深的挚友了。
殷子夜既执意不提,沈闻若也没打算强行揭人伤疤。他能做的,唯有探望得勤快些,让殷子夜好歹多说些话。
不知不觉,离中秋只剩几日了。
以往每年,殷子夜都会到沈府作客,已成惯例。然而今次……且不说殷子夜早与齐牧约好,他现今这般模样,也实在不愿被殷果看到。
“对了,闻若兄,”殷子夜道,“今年中秋……”
“额——”没曾想,殷子夜话未说完,沈闻若先面露难色。
殷子夜精神虽不好,洞若观火的能耐不减,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对,“闻若兄,怎么了?”
“这次中秋……”沈闻若思虑一番,艰难地酝酿出下一句话,“子夜且先不要来了。”
“发生了何事?”
“没,没发生什么事。”沈闻若讪笑。
“闻若兄,”殷子夜一脸肃然,“你明知这些话无法敷衍子夜,还是直接说实话为好。”
“唉……”沈闻若何尝不知,可他有口难言啊。
“难道是果儿她……?”
“不是,”沈闻若赶忙摆手,“果儿很好。”
殷子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何以闻若兄不让子夜前往?”
沈闻若语塞。
殷子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现在就去看看果儿。阿罗,备马车。”说着,也不管自己长发披散,拿起外套便欲往门外走去。
沈闻若没想到前一刻还精神不振,竟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子夜,你别冲动,我真没骗你,果儿没事。”
“闻若兄,既是无事,子夜前去看看,应无不妥。”殷子夜根本不容分说。
“……”沈闻若明了劝他不住了,只得道出实情,“与果儿无关,而是……夫人她——”
殷子夜停住脚步。
敏锐如他,立时懂了几分。
沈闻若道,“子夜,愚兄可以发誓,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一句闲言碎语——”
“闻若兄,”殷子夜道,“我相信你。”
沈闻若愣了愣,嗟叹一声,“夫人她……想是听了些外间的风言风语,便妄加猜测,实在荒谬……我怎么说她都不听,非和我闹,我实在是……唉。”
“……”殷子夜无言。
沈闻若表达的很委婉。自群臣上奏之事后,殷子夜的事迹朝野皆知,只要是官场走动之人,没有不议论几句的。沈闻若虽在家中闭口不谈,然他官居要职,他夫人自然也会与不少达官贵人的内眷走动,道听途说些传言,不足为奇。这与民间的飞短流长有所区别,来自朝廷的消息,依据确凿,不容置疑。毕竟,群臣弹劾,说明那是来自于众官对一个人的意见。
其实这些朝堂之事,沈闻若的正妻刘氏本不甚在意,她是个传统的妇道人家,安守本分、相夫教子便于愿足矣。偏偏发生了令她不能容忍之事。
说起来,沈闻若本身性子平和,平时与夫人相敬如宾,也算和谐美满。刘氏的娘家乃丝毫不逊色于沈氏一族的朱门高第,沈闻若对他身为经学泰斗的岳父颇为敬重,待这结发之妻也多有礼让。可近来,刘氏愈加令沈闻若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