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齐牧忽地道出一个字。
那个笑容,他太熟悉了。每当殷子夜勉强自己的时候,他就会那样笑。齐牧并非一开始就发现的,殷子夜十分善于隐藏自己。可他们毕竟相守了九载光阴啊。
殷子夜抬起头,看进齐牧的眸中。
“今年中秋,只有我们两人。”齐牧一字一句,郑重承诺。
“……嗯。”
殷子夜不知该喜悦还是怅然。今天,他没有对齐牧说真话。
☆、半夜来客
一年多前,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齐牧的第七子,齐慧,字景轩,在侯府内不幸失足落水,虽被及时救了上来,可由于当时天气严寒,齐慧得救后当即染病,高烧不退,最后救治无力,享年仅十三。
齐牧儿女不少,但齐慧最为特别。齐慧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天资聪颖,聪慧过人,未到十岁时,心智便犹如成年人一般。除了识见通达,齐慧身上最为闪光之处,是他心性仁厚,曾暗地里帮助过不少因犯下情有可原的错误而将被齐牧惩罚的官员,使他们得到齐牧的宽宥。齐牧非常喜爱这个儿子,时常在众臣面前称赞他,并有让他将来继承大业的打算。
齐慧之死,对齐牧打击很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铭肌镂骨。
这件事,齐牧没有追究太多,只是将之当成一桩纯粹的意外。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罢了。殷子夜独自叹息。已成事实,又能如何呢?将伤口撕得更开些,也只是徒增痛苦。
日子在慢慢流淌,离下一个中秋,还有个多月。
夏夜绵绵,月色朦胧,这一晚,殷子夜睡得早了些。但他向来浅眠,思绪难以彻底放空,无论何时,总会不自觉地陷入思考。
隐约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悄然而来。
殷子夜恍惚地睁开眼,一道身影的轮廓似有若无地显现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侯爷……?”殷子夜嗫嚅着启唇,模糊不清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慵懒。
好半日,黑暗中才响起回应。
“殷祭酒果真这般寡廉鲜耻啊。”
殷子夜瞬间惊醒。
这声音,他认得。
齐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
阿罗呢?其余的下人呢?
殷子夜坐起身来,四处环顾,齐敖又走近了两步,“殷祭酒在怕什么?”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殷子夜皱了皱眉。
“怕的是齐公子吧,还须借酒壮胆才敢来寻衅于殷某?”
“寻衅?”齐敖顿了顿,“哈哈哈哈哈哈哈——寻衅啊……殷子夜,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吗?”
“你连至亲之人都可以下手,殷某又算什么?”
“至亲之人?哈,至亲之人……”齐敖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忽然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几案,哐当一声,在静谧的夜里犹如震雷,“父亲他也是我至亲之人!可我在他眼里算什么?我哪一点比景轩差?他懂的我都懂,他会的我都会……我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我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敢偷懒,不敢犯错!我十岁就跟着父亲去打仗,我多少次差点就没命活到今天!他呢……?他只不过略施点小聪明小伎俩,哗众取宠,就夺走了所有光环……哈哈哈,这些就是我的至亲之人……父亲他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堂堂一个弱冠之年的嫡长子,在父亲眼中,在大臣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没有一点比得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弟弟!哈哈哈……他觉得,我就是个废物是吗……无论我做得多好,无论我怎么争取……只因为我是我……我不是景轩……所以我都是错的……连位尊三公的温大人亲自推荐我,他都毫不留情地否决……多响亮的一记耳光,我做了二十多年的梦,才终于被打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敖抖动着肩膀,笑得愈加疯狂,可笑声渐渐变味,直至夹带了些许扭曲的哭腔,良久,他才再度开口,“既然如此,我只好靠自己了……父亲说过的,宁我负人,勿人负我,我只是像他一样,铲除会威胁自己的敌人罢了……我错了吗……?错了……错了又如何……错了又如何!他就是对的吗!他就无愧于心吗!他的双手就没有鲜血、他的身上就没有罪孽吗!哈哈哈……他喜欢景轩的纯洁无暇,是为了圆他一生的遗憾罢了!可我……他一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的污点……我就是他身上的污点!哈哈哈……”齐敖说着,笑着,时而疯疯癫癫,时而字句铿锵。
殷子夜愕然地看着他。
齐家,还未登上帝位,可帝王之家的悲哀,已在这个家族里悄无声息地萌了芽。
不止是齐家,近在眼前便有个范例。叶昭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当即拉开了同室操戈的帷幕,上演骨肉相残的历史悲剧。
凡事,总有代价。
你得到了最好,上天亦会给你最痛。
宁我负人,勿人负我。齐牧是曾说过这句话。
殷子夜对齐敖一直有保留看法。然而,这一刻,什么看法都不重要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将来,在齐牧身后得以继承大统的,很有可能会是这个长子。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愿听?”殷子夜的声线依旧波澜不惊。
齐敖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你说。”
“你与你父亲,的确很像。”殷子夜道。
齐敖敛起了笑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论才智,你实则不输于齐景轩,甚至不输于你所有的兄弟。”殷子夜缓缓道,“你很聪明。”
“……”
“但你缺乏一个慧字。”
此话,具双重之意,慧,既指智慧,亦指齐慧之名。
齐敖面色冷峻,一言不发,等待他的下文。
“你十岁随你父亲征战,恰遇部属反叛,你两个弟弟遇害身亡,只有你侥幸逃出。你敢不敢坦诚地将你如何得以存活下来的细节,一丝不漏地告诉你父亲?”
齐敖似要说话,殷子夜阻止了他,“你无须与我辩解,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一应粉饰之言,皆无意义。”说着,他笑了笑,“你放心,今夜发生的对话,不会传到任何一个人耳里,包括你父亲,殷某说到做到。”
“……”
“你像你父亲,可你不是他。你学到了他所有的心狠手辣、冷漠无情、残忍决绝,可你没有一点他的仁厚宽广、胸怀天下、悲悯之心。你体会不到,因你根本无法理解。他希望把江山交托给景轩,你或许说对了部分,而更重要的是,乱世,需要一个奸雄去平,治世,却需要一个仁君去理。”
殷子夜语毕,不再多言。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他明知,这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齐慧已经不在了,在齐牧余下的所有儿子之中,齐敖远不是最贤良、或最能讨齐牧欢心的,可他确是最心黑手狠、最果敢坚决、最具政治头脑、最怀明确雄心。有些齐牧或许都难以下手的事,他则能够毫不迟疑,且心安理得。
其实,齐慧落水一事,齐牧是否真的毫无察觉,连殷子夜都说不准。若他要作一个判断,他更倾向于认为齐牧是有所隐瞒的。但是,谁能苛责他呢?手心手背都是肉,齐牧为齐慧所流的泪水,是一个父亲的伤,而齐牧对其他孩子的仁慈与袒护,又何尝不是一个父亲的痛?
这一切,殷子夜都明白。
知天易,逆天难。有些趋势,旁观者清,然阻挡不了。
只能,任由它去吧。
“仁君……”许久,齐敖才呢喃着开口,“好一个仁君……我永远都成为不了仁君,是吗?”
“不然,我何以说你聪明呢?”殷子夜以问代答。
夜幕中,殷子夜对昏暗的光线越来越适应了,他甚至能看清齐敖脸上的神情。
一本正经的平静之中,透着一股狰狞。
“殷祭酒,”持续的沉默后,齐敖整个人似乎突然完全冷静了下来,给人一种他很清醒的错觉,“我母亲一直对你感到很苦恼。”
殷子夜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殷祭酒即便面临千夫所指,时时成为众矢之的,都无法动摇你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一分一毫。哪怕出动到群臣上奏,仍徒劳无功。”齐敖在窗前来回地踱起步来,“殷祭酒果非凡人。”
确实,齐牧对殷子夜执着的袒护令许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实则,齐牧手下从来不乏有个性的才情之士,其中,家世名望高于殷子夜者比比皆是,而这些人由于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而触怒齐牧,遭到贬官甚至被杀者不在少数,何以齐牧偏偏就容得下殷子夜这一个不从俗流之人呢?
“于是,我思来想去,如何能为母亲,也为满朝忠义之士解忧呢?”齐敖故作苦恼地叹口气,“父亲的心意,恐怕很难改变了。那么,就只能从殷祭酒身上着手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殷子夜,目光森森。
“齐公子是打算杀人灭口?”
“哈哈哈哈哈哈——”齐敖又仰天笑了起来,“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殷子夜不语。
齐敖向他走近两步,“殷祭酒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