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染心里虽有想法,但觉得多说无益,因此淡淡望着叶朝东。叶朝东急了,双手插腰低头叹气,晃了晃脑袋说:「我晓得你有你的主意,绝不是那麽轻易被迷惑的人,可有时做做表面工夫、安抚一下底下的人也是必要手段。那刘生生算得什麽,不过是外地过客,江湖术士哪儿能过就往哪儿去,没心没肺的,你以为光靠那种人能揪出邪教的把柄?」
「你不懂他。」徐染顿了下,补充道:「他不是过客。」
「呵,那他落籍没有?只能住山里,不是过客游民是什麽?连家乡都待不下的人,流浪天涯,绝非正经人。自然也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肯让他久留,嫌乞丐不够多是麽?再说,你利用他也犯不着为了收买他的心把人接进家里。」
叶朝东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说:「总之我话讲到这儿,那四个起头想赶你下来,我也不一定压得住他们,你好自为知。」
叶朝东讲完转身匆匆走了,徐染前去把门关好,头也没回的说:「他是关心我才说那些话,并非针对你,别放心上。」
刘生生一面用手梳理长发,旧到从蓝色变得有些浅灰蓝的发带绕在指间飞扬,他用鼻音轻哼道:「我倒不介意你真利用我,反正我住这儿也挺舒服。再说,我们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关系?」
徐染走回来,抽走他指间的发带垂眸,沉然喃吟:「你在帮我,我信你。我们算是自己人。不是利用……」
刘生生耸肩,他又拿回发带把长发紮长马尾,提醒说:「你可别太一厢情愿,我是真的没心没肺。因为你是好人我才提醒你,不需要对我这种人太好。我只是小人,赚了甜头还会得寸进尺的。」
徐染想起被拿走的那两只蟹,扯动嘴角浅笑。
「刘生生,你在怕什麽?」他觉得刘生生才是太过善良的那个人,不停讲这种话提醒他什麽,像是怀有隐忧。
「怕你觉得我太能干,也得寸进尺不放人。要不是因为这儿有你管吃住,一般我帮你查这些还得收不少报酬。」刘生生说完忽地弯腰咳嗽,背上立刻多了只手拍他的背顺气,他咳完把对方的手轻轻拨开,摆手表示没事,这都是夜里遇到污秽而染病的症状,即使不服药也会好。
「总之往後不能再随便点我穴。」
「知道了。」
「那我等会儿要出门,你也早点去粹华堂。」
「你病了,躺着休息。」
「没事。我去一趟纪家。而且我有空月的佛珠。」
「那种东西能如何。」
刘生生理所当然道:「他虽然曾经落魄得被妖怪追,可他其实有不少法宝,又知识渊博,说不定比我可靠。可惜他不管这件事,总不能勉强他。」
徐染心里生出不舒服的情绪,话音更沉了,低哝着:「你比较信任那和尚。」
「吭?徐染,你什麽时候讲话这麽不清不楚。」
「没什麽。」徐染没说的是,刘生生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没大没小了。以前还会偶尔改称他保长,偶尔谄媚他,尽管他不喜欢别人做这种事,可现在竟有点怀念刘生生那副模样。
「怎麽了?咳。」刘生生回瞅他,从袖里取出前一晚找到的几张形状奇怪的符纸,跟他说:「这个我刚才看过了,确实像我摊子上卖过的和合符。剪成了人的模样,但又与一般和合符不同,乍看就是我卖的东西,但仔细摸索就会晓得这材质不同。你摸,它虽然把纸染过又做旧,但其实这比我用的符纸还好。可能是官家用纸,或是特定地方出产的纸,我不可能用这样东西做符拿去卖。」
徐染把那些纸人摊开成扇形,方便浏览,再问:「县里有其他人在模仿你?」
「也不是。你只说中一半,这的确是在学我,可这几人的符都在陈女那儿,目的肯定不是一般想祈求恋事顺遂、男女相好,我方才说这些像和合符,但实际却不是那样的符。你看,这儿有四张纸人,这蓝色的画了眼,黑灰的只画了鼻,这张白的画了心,赤色则画了口。我猜这应该要有五张,分别是眼耳鼻口心,但是独缺了一张耳。再来是这些纸人身上又黏好了头发,写上生辰八字,你昨晚也没瞧仔细是不?现在你瞧瞧……」
刘生生把黑色用金漆写字夹头发,只在小人脸上画鼻子的那张符纸抽出来给徐染看,问他说:「这个生辰是不是你的?」
「……」徐染暗讶,蹙眉睇着他,面露不解。
「你今年二十五,恰恰大我六岁呢。」刘生生习惯用轻松的语气带话,接着抽了那张蓝色的说:「这张只画眼的就是我,上头是我的生辰。」
「你才十九……」
刘生生收好这几张纸,拍拍徐染的肩安慰道:「别担心,目前他们只针对我,因为我挑衅了他们。那也好,换作拿别人当目标,又不懂行,怕会被整得连命也没有。其中一个纸人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近日才来到白水县,跟我一样,而且暂住於纪家。我就是要过去确认,不会让人对你做法的。」
微风拂乱了刘生生的浏海,徐染伸手把他发丝撩开,对他说:「我不担心。你忘了我压根就不信邪麽。」
刘生生点头回答:「那好,咳。我这就去准备。」他不着痕迹避开徐染的手转身走开几步,在走廊上回头又喊住人。
徐染还在原地目送他,他挠了挠眉心犹豫片刻说:「徐染,我好几天没洗澡了。我发现你家没有浴桶什麽的,浴室空荡荡的,平常你都是去澡堂洗吧?我山里的小屋尽管简陋,还是能烧水擦一擦,可我现在病得头昏,真想泡热水澡……又不想去澡堂。」
「不想去?」徐染想了下才想通,刘生生喜欢男人,却不一定习惯处在男人多的地方,何况澡堂的男人又都是袒裎相见。
刘生生垮着肩膀,歪头苦笑:「算了,回来烧水擦一擦就算了。」
这天一早天气又更冷,草木微霜,徐染拿了自己一件兽皮缝制的背心给刘生生套上才放人出门,刘生生一开口就问了这背心的价钱,徐染像猜到他在想什麽就回答:「成衣铺子的我可买不起,是拿了猎来的野兽请人剥皮做的。」
「你猎来的?」刘生生诧异,徐染怎麽看也不像会跑山里打猎的样子。
「以前跟着有点交情的猎户一起猎的,这是当时我收下的那份。」
「什麽皮?穿了果真一点都不冷。」刘生生两手在身上背心摸来摸去,很是喜欢,却觉这毛皮纹路让他联想到一种猛兽,随口乱问:「这狐皮?」
「差一点。」
「难道……」
徐染把他肩上发丝撩开,拉整了背心和衣襟,答道:「虎皮。不过是刚成年的。」
「什麽?」
「北边山林里当初闹出白虎咬死人的事情,所以才跟着人上山打虎。也是那时让安大人看中,接了这份差,一做就做到现在。」
「……你那年多大?打虎?多少人打虎?」
「十多个人设了陷阱,埋伏了三天。我那时跟你一般大。」徐染吁了口气有些不耐烦,轻拍他的背说:「好了,趁着日头出来你快些出门,早点回来。晚点我帮你烧水。」
「噢。先谢啦。」刘生生还处在关於徐染年少打虎的惊人事蹟里没回神,有些恍惚的收好东西出门办事。
这时院里那棵乌桕树的黑果实已经有些裂开,叶子都凋零得差不多,天气越发寒冷,眼看不久就要迈入冬季。白水县近日无事,却如刘生生所言,这太平日子像个假象,竟连一般宵小夜贼都几乎没有出没了,白天仍然繁华如昔,而夜里更是安静得吊诡。
就在他们分头展开一天日程的同时,环过县中央的一条象溪漂来二十多具屍骸,人兽皆有,容貌几乎都被石头枯枝给刮烂了。
* * *
刘生生对方术所知,皆由亲爹遗留的书籍所习得,他自幼就能见鬼怪和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物,因而总是在那堆遗物里找寻答案,兀自摸索。虽曾短暂跟过几个江湖人混日子,但他们皆是仗着略有皮毛就四处歛财作祟的老千与神棍。
因此刘生生後来谋生的方式多少受他们影响,反正亦无师承何门何派的麻烦,万一撒谎被揭破再往下个地方流浪就好,所以有许久没有享受过安定平稳的生活。
他来到白水县有段时日,认识的人越多,对这片土地的羁绊亦越深。白水县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离海又不是太远,海上或陆上的商队常要在白水县经过,所以能见识不少新鲜奇妙的事物,它繁华,却远离京师重地,没有太复杂的权势、利益束缚,没有过份贪婪的气息。
他一路赶回山中小屋,心中升起对明真教的强烈敌意,这是他先看中的好地方,谁都休想跟他争,就算是那个日渐壮大的门派也不成。
小屋多日被闲置,里头家具蒙了些灰尘,他捡了些衣物及用品打包起来。接着开始拿升火用的乾草简单紮成两个人偶,把写有自己和徐染生辰的符纸贴到人偶上,又取了小碟子倒了些辰砂用以写符,在简陋的桌上摆好人偶、点了短香薰在它们身上,并在纸上加写了小红字,画得龙飞凤舞的,然後摸出一根手帕里的长发,神色肃然低道:「徐染,这是不得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