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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这段时日西南可能不那么太平了,二世祖就护着老头回青州,在那儿暂时落脚,看看情形再定要不要回、几时回。三徒儿去蔚州,老头和二世祖去青州,不同道,来不及一同出发,也没时间说别的。临别前老头只说兵事凶险,让三徒儿千万小心。
  后来的事老头是听说的。听说了三徒儿是如何攻上神山。如何亲眼见着那巫神被另一个十分相似的人一刀从山崖上砍了下去,坠入沱江。如何疯了似的追过去想要跟着往下跳。如何被紧紧追随的一员参将死死拦住。如何摆不脱。如何举刀一刀剁向自己的手。如何在声嘶力竭半疯半癫之后,被那参将一个手刀劈在脖子上,晕了过去。如何在醒来之后跳下冰冷刺骨的沱江内泅水找了一天一夜,无数次出水入水,几近脱力却还不肯上来,最后还是被人硬拖了上来,灌下一碗安神药汤,强着他睡一睡、歇一歇……
  好在没亲眼见着,不然他受不了。受不了这么个结果。受不了爱恨一场,纠缠一场,磨折一场,临到头了,以为终于等来了一场欢喜,谁知却又两手空空。那种凄凉,受不了啊!
  或许徒儿一生所求,不过是“风雨夜归,灯火可亲”。如今那人没了,凄风冷雨之夜,长途跋涉之后,再也没人点一盏灯守着他归去……
  不能想了,想一回心痛一回。
  局外的人都这么痛,局内的那个呢?他要怎么办?
  师父怕徒儿从此不愿活了,不顾年老,从青州辗转到了蔚州,找到了被牢牢看起来的徒儿。
  神山上闹出的动静那么大,大约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免一番感慨。知道归知道,感慨归感慨,也默默认下大将军那带着异色的一段情,没人说三道四。都怕他不愿活了,十二个时辰轮番派人手看牢他,收走居处所有稍锋利的物事,守着他吃饭,吃完了碗筷赶紧拿走,怕他把碗一砸,操起来就割喉管!
  这十几天当中,杨镇来过了,狗崽子元烈也来过了。杨将军焦头烂额地看着丧了魂的大将军,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私底下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这下好了,三人行,有好结果没有?!错了!压根儿就不是三人行,是两人久在其中,一番撕扯,最终勉强两情相悦,撇下那一个独自害相思!这回被撇下去的那个见位子空出来了,能甘心情愿看着不动?
  斯人已逝,他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就陪着他发了好长一会儿傻,最后长叹一口气,这才退出去。
  守夜的事儿,基本都让狗崽子元烈抢了去。死小子夜里狼似的精神,一宿一宿不睡觉他一样顶得住,旁人没他这本事,所以乐得让他包揽。他搬来一张小胡床,半坐半卧,哪也不看,就看大将军。时常想起这人那时刻的癫狂,想起他箭一般朝山崖下扎去,一点反顾都没有,一心一意,只想逐那掉进江里的人而去。想起自己把他缠得动弹不得时,他举刀就剁自己的手。怕了他了!他一直以为他冷情,不想却热得很,又只对那放在心间的人热。局外的人他顶多待你如亲如朋,也熨帖,但远不到热的那个“度”。这么样一个人,情冷情热如此分明,若是能走到他心里,那是多大的幸运?他牵念的那个人已经没了,若是从此一直守着他,能不能换来他的一回头?或是再奢侈一些,挪进他心里,占一块很小很小的位置,不用多大,真的,一点点他就知足了……
  当然,现在不敢存有这种指望,只要这人肯活着,时日长了,再烈的伤痛都有愈合的一天。伤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终归比他小个十岁,等得起。
  目前最关紧的,是如何把这关口熬过去。他试着引他说话,他不应,他就自己说,天南地北的说,说了几天,他总算开了口:元烈,你回去歇着吧,我想睡一会儿。
  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让走路。
  狗崽子垂头丧气地出来,也没回自己歇处,就在门外守着,时不时偷瞄一眼,防着他做什么不当做的举动。

☆、水流云在

  后来,萧一山来了。进了蔚州大营就直奔徒儿居处。推门进去,第一眼就把老头唬得不轻——这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十天半月没见,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来之前他也想过徒儿会瘦,可能还瘦得很难看,比十多年前初到春水草堂时还要瘦。瘦大概是遭逢大变的人的必备特征,但若只是瘦还好了,连魂魄都一同瘦没了的,这人还能要么?!
  “行简……”老头老父似的靠过去,挨着徒儿坐下,老眼发潮,心头发堵——小小子怎么不哭呢,大哭一场最好,哭得越厉害,郁结在心间的东西越容易倒干净,这种半滴眼泪不肯掉的,不知是蓄着多大的痛呢!
  “师父。”行简听见一把熟悉的老嗓子唤他,下意识的就站起来应答了。都是下意识,真意识还留在沱江里没回来。真意识总在想当初自己为何那样束手束脚、怕这怕那,非要昆仑把那情蛊解了,若是不解,当日当时他们就已同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块死了,不用到今天这个地步,生离死别,遥不可及。
  “行简,你可还好么?”师父问这句话,是怕徒儿越来越不好。不哭,愿意说也行啊,好歹说两句,把淤积在心里的伤痛倒出来啊!
  “都好的。徒儿已将辞官折子呈递上去了,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徒儿随您一道回西南。”徒儿笑笑,倒也平淡。其实早在回西南前他就和皇帝说了要辞官,但皇帝当时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儿,也没明说不准,只说让他送完了师父,回来都城交接好了再说。
  “好,回去也好。”大伤大痛都得舍得时日去将养,至于疗伤之处么,一般人恐怕会刻意避开伤心地,徒儿却非要回去直面。也好,避不开的,那就让它跟一世吧。
  三徒儿这边还好说,大徒儿那边,估计不是一封折子就能打发得了的。
  果不其然,折子递上去不到十天,皇帝旨意下来了,说不准,说要大将军亲自回来说因由,且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都含着那么个意思——要么你亲自回来说清楚,要么你不辞而别,带累他人!
  老头一听说旨意就叹了口气,找到三徒儿说:“行简,要不,师父替你走这一趟吧!”
  你这一去,不知你师兄还愿不愿放你回来了,不如我替你走一趟,该说的说清楚,把你师兄的念想掐断,从此以后各自相安。若是愿意往来,也还能以师兄弟的名分往来一二,若是不愿往来,那也好各过各的,不至于把两边都弄得七痨五伤!
  “师父,还是我去吧。”十几年的师徒,您应该最明白大师兄的脾性,若不是亲眼见亲耳闻,他是不会甘心的,所以还是我去最好。
  “真要去?你可想清楚了?”去了就不定回得来了,你还要去?
  “嗯。”大师兄待我不薄,不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怀。
  想着快去快回的,那就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十二月初四清晨上路,十二月十四傍晚就到了。到了以后一刻不等,直赴内城求见天子。
  十四那天都城落了大雪,满地的白。皇帝知道他等的人就要来了,就要来和他了断了,就要来和他说“心内有人,无法他容”了。忽然想喝酒,想醉一场,睡一觉,然后把那人说的话都当作梦话,转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那个存有无数指望的师兄,那人还是那个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十多年了,多少次暗线上的密报意有所指,他都不愿去细想——怎么可能呢?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把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是被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十六七岁,中间还隔着九年多的空白。九年多的空白过后,是三年多的不堪,想来师弟当初也是不愿的吧,不愿不愿的,到了最后居然可以这样情热。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指望?
  内侍们看皇帝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
  一会儿有人来报:大将军求见。皇帝定了定神,许久才道:传!
  师兄弟这次会面场面很冷。师兄招呼师弟一旁陪坐:行简,来,陪师兄喝两杯。
  师弟踌躇有时,轻声回道:臣不坐了,说完话就告退。
  然后师弟开始说辞官的事,说了没两句,就被师兄粗着嗓子打断了。
  这是一条失意人的酒嗓子,半醉不醉,半醒不醒,可醉可醒,单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了。
  辞官的事,师兄不愿意听。他想听你们之间这笔账你要怎么算,然而你闭口不谈,他就要借酒劲发挥了。
  “行简,我不计较的……真的……”。行简,反正你都已经空了,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不计较的,不计较过往种种,不计较你朝谁怒放过,不计较谁曾经住在你心里很久很久,不计较这个人可能还要在你心里住很久很久,甚至可能住一辈子。逝者已矣。他已经走远了,剩你在这世上孤独终老,你才不到三十啊,还有那么久呢,一个人要怎么熬过这许多日月?不如放另一个人进去,让他陪你过剩下这几十年吧,他会一心待你,帮你把荒芜的岁月填满。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总要有那么个人陪你一起看吧,不然你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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