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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师兄,我想回西南去。”去找。找那个人。找得着就找,找不着他也不回来了,就在西南终老。
  “……人都没了,你何苦还要回去?”
  师弟潸然。泪滑下来,不想让师兄看见,于是背转身朝向另一边。良久,哽咽着说:“即便没了,还有‘事死如生’,我回去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尽一份心,不枉他待我一场……”
  是啊,不枉他待你一场。你们久远之前便已开始,我就是赶死也赶不上了。可,若是单论待你的心,谁又比谁差呢?你去事死如生,情愿守着个已经死了的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有多狠?
  “行简,留下吧……”师兄活这一世也就软语求过这一回。
  “……师兄,西南有支歌子,叫《水流云在》,讲一段错过的缘分的。里边说,云朵恋慕流水,在高天上守着流水一路东去,求它停下看它一眼。流水想,反正云朵一直守在那儿,不流不动,死心塌地的等着,即便它走远了,走进了大海里,它一样会在原地等着自己。不料流水流了一段,再看天上,白云已成了苍狗,再也找不到原来那朵云了……,我和他,大约是前生因果,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师兄,你是个好人……但行简一颗心早就给出去了,没了心,拿不出你要的偿你,只能抱憾……”
  他是你的因果,我是你的抱憾。怪不得……
  师兄酒气走了心,面色发青,双目血赤,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渐渐有了副孤恋的惨切相。
  “行简,我必定待你生死如一……不会有人能似我这般了,行简……”他还想挽回,挽回他那枉成灰烬的相思,挽回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指望,挽回他无可救药的渴念妄念痴念,挽回他从今而后荒草丛生的日月。
  “如今天下归一,臣心愿已了,情愿捐官弃爵,回返西南,从此终老山林。望陛下恩准。”
  准与不准也没什么要紧了,他对尘世无可留恋,早已不畏死,还怕丢官罢爵么?
  师弟回身对师兄行了个大礼,然后直起身来,往外走。他要出这九重宫阙,回他那归依之地,找他那朵云去了。
  “慢着!”
  师兄这一声,用的不是“师兄”的调门,用的是“皇帝”的调门。师兄弟之间可以想走就走,君臣之间可不行。
  师弟一回身,师兄清清楚楚看见师弟脸上的泪痕。师弟也清清楚楚看到师兄脸上不属于师兄的表情。那是天子的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进了我家地盘就别想出去的帝王的表情。
  好。可真好。你都愿意为他哭了,就不愿为我留一刻?
  雪下得暴烈,又有大风,大风吹开帘幕,雪花阔大的瓣片飘进来,落了几瓣在师兄的眉眼之上,平白添了一股肃杀之气。两人在师兄弟的关系内呆久了,师弟一时忘了师兄同时也是帝王。师兄可没忘,他一直是个帝王,有着帝王的狠戾,帝王的无情,帝王的狡诈,帝王的冷血。多情是属于师兄的,当师兄不再好用时候,帝王就会浮上来。帝王的一声“慢着”,这九重宫阙内会有多少人应声而动,禁军加上暗线,围上来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慢下来的,不慢也得慢。
  天宁初年十二月十六,大将军何敬真被罢官削职,褫夺兵权,投进东狱,成为一名阶下之囚。在东狱关了不到三天,又被移往北行宫,幽禁了起来。

☆、众口铄金

  周朝的兵马大元帅,攻伐梁、蜀当中排兵布阵、冒死冲锋的大将军,说倒就倒了!说下狱就下狱了!说幽禁就幽禁了!此人还是皇帝的师弟呢,天子当众表演雨露君恩才多久哇,忽不拉的就换成雷霆了?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满朝的文武们都震动了。这回界线划得特别的清楚,以前被他得罪过,但又忌惮皇帝不好出手修理他的,这下都出死力踩他。以前受过他恩惠,想着终于到了报还的时候了的,这下都出死力保他。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这玩意儿,当真不好琢磨。朝堂这种地方的人心,那就加倍的不好琢磨。从大面儿上看,朝堂的人心是相当可怕的——任何一个人的过往,只要有可能的利用价值,都会被各色人等以各样方式打捞,哪怕只有一点沉渣,有心人们都会捞起、拼凑,千衲百补,留待日后。并不要当时结果,也许蛰伏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见光,但见光就必定要置谁于死地。要置大将军于死地的这伙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多年以前在神山上干过细作的人,这是人证,有了人证,一名高层将官就参了大将军一本,说大将军勾结苗疆,意图不轨,当年为求与苗疆相盟,竟不惜肉身勾引苗疆巫神!
  后边还有无数不知是真是伪的内容,挺香艳,也挺难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听得老流氓当时就大踏步走过去,一扬手把笏板甩出去,拍那高层将官的嘴!
  老流氓皇帝都揍过的人,会怕你一个将官?!
  拍完了他也不躲,等人家来揍回去,等的时候嘴也没闲着,指桑骂槐地骂道:“有些人就爱跳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人是鬼!当初要不是何敬真保下你,你这会子都投了十回八回胎了!不知深浅的东西,呸!骂你我都嫌脏了嘴!!”
  他这么骂,人家当然下不来台,下不来台,当然要和他掐一架。掐着掐着,劝架的也搅和进来了,朝堂上又是一片乱。
  你道老流氓演这出戏白演哪,他这是借机看皇帝的动向呢,看天子有没有护着大将军的意思,有就好办了,接下来可能也就是关几天的事儿,几天以后一准放出来。然而皇帝冷眉冷眼地端坐在御座上,没有一点要护着谁的意思。老流氓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他想,皇帝这是醋劲呢,还是认真的狠劲?再一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这是狠劲。狠到了什么地步呢,皇帝这是要给大将军罗织罪名了,不管是谁,不论真假,先放过来织了再说,织够了十条八条,昭告天下,把大将军的人望从天顶打回到泥尘里,看看还有谁会为这裹了一身泥的人求情、痛惜、抱不平!
  接下来几天,天天有人上折子参何敬真。有仇报仇么,不奇怪。但那无冤无仇的也突然上去咬一口,那就蹊跷了。刑部尚书姚枢,与何敬真面都没照过几次,二人从无过节,怎么的这老小子也跳出来趟这池子浑水?!
  这种蹊跷,想想也就明白了。墙头草、老投机怎么可能自个儿揽屎上身?当然都是让皇帝给逼的!姚尚书对于构陷这档子事儿自然轻车熟路,但他好歹明白是非,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皇帝找了他,让他编几句话也凑一脚,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肯答应——开玩笑!这事儿一个不好将来就可能成为史笔手底下写的那些个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忠良的佞臣!敢答应么?嗯?!他不答应,皇帝也不多话,就是逮着了机会就使劲抻练他!来回来去的抻练!抻了几回、练了几回,姚尚书腰骨软了,写了些不疼不痒的废话,凑了一份折子上去,明面儿上是说,唔,何大将军不听号令,擅自改攻武清为攻昌黎。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这家伙在说反话呢,人家何大将军劳苦功高,从武清长途奔袭至昌黎,为整个对蜀作战打开了局面,您可倒好,眼看着打完了鸟,就要把弓给拽扯了!
  刑部尚书领了头,那些原本站着观后效的文武们都拖拖拉拉地行动了,也都跟姚尚书似的随便掰扯两句。随便掰扯当然也是掰扯,这么一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阵势马上就出来了!
  老流氓见了这阵势陡然惊出一身凉汗,也没心思管其他的了。当天散朝,他借着上圊房的工夫给张晏然塞了一张字条,让他夜里务必到家中一叙。
  是夜戌时中,张相来了。两位相爷见面不说话,跟打哑谜似的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字。冬日干燥,桌面上的字迹没一会儿就干了,两人写得飞快,赶在字迹未干之前将一句话写完。写的内容不外乎大将军和那巫神的前因后果,皇帝对大将军的那份深心如何生根发芽、打花结子,两人的内容一对照,那就是一篇“三岔口”啊!张相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却不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吕相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却不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巫神可能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不过从没认真当回事。大将军不知道皇帝对自己的那份心。皇帝本可以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但他选择了“当知而不知”。里边的人大多半知半不知,事儿一旦捅出来,亮到了台面上,那就乱套了。
  不论如何追悔,过去的反正挽不回来了。
  他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等着大将军的是个什么结果。
  两人不约而同,都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幽死。
  隔断红尘,幽禁至死。
  最惨的一种死法,名字都死了好久了,才轮到人去死。
  皇帝就是想先把这人的声名弄死了,再把他关到某个只有自己才能去到的地方,独享他余下的几十年岁月。
  不堪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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