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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内城那边的乾坤定的也快,从开始到了结,用了两个时辰不到。赵相从内城出逃时,皇帝也提一把剑追了出来,杀了不少反叛。别忘了,皇帝可是文武双修的,十一岁就随父出征,沙场上的各类光景早就见惯了,别看现在整日稳稳坐定,那身硬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平日不显露,到了该上阵的时候,杀的一点不比整日杀人的差。按说追叛逆应当顺着追,跟着追,撵着追,他可倒好,追着追着就弯到了褚帅家宅那头去了。为啥呢?因为吕相在那儿。他又怎么知道吕相在褚帅家宅里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彼时吕相与皇帝布局打虎,要把赵相这头巨虎诱入彀中,这“彀”就是一场反叛,一场大多数门阀参与的反叛,他们一反,平叛就名正言顺,连根铲除也名正言顺。做大事的不讲什么,就讲个名正而言顺,言顺而事成。反叛们是倒行逆施,悖逆人心,到了天边也站不住脚。皇帝要的就是门阀无地立足,这样他才能把这些跟他打擂台的统统灭掉,把权力收缩回自己手中,手中有了实权,才能令出行果,才能布更大的局,做更大的事。换句话说,今日这场反叛,是皇帝与吕相一手促成的,只是局一旦铺开,结果难以逆料。像梁衍邦战死,何敬真被羌军掠走,他们就没料到。当时商议好的是“大局定后,三人至褚帅宅中议定后向”。三人指的是皇帝、吕相和护卫将军。护卫将军守城防,生擒了主谋后再过来会合,来的最快;吕相抄近路出内城,来的应当也不慢。皇帝想的是,他进褚帅家宅之后能见到这俩人在厅堂内等着他。
  匆匆进门,的确见着两人,然而,不对劲。很不对劲。
  皇帝冷眼打量跪在他面前的“护卫将军”,问:你是谁?
  冒牌货的表现还算硬挣,皇帝已经一口咬定他是个“西贝”了,他还稳稳跪着,不言不动。
  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不说话,但心里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吕相跪着,也不说话。他张了几张嘴,始终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一个大活人丢了,现在生死未卜,还要编?编得出么?
  皇帝也不看他们,掉头就走,召集人手去了。
  就是一语不发才可怕。看他那背影,吕相觉着自己也什么都看明白了。皇帝实际要说:好!骗的好!合起伙来骗!一个说得了外感伤寒,怕把病气过给天子,自请搬出偏殿,搬得远远的,这两天暂且不用宣召了吧,不然一串喷嚏打下来,又是鼻水又是泪水的,看得天子糟心,等啥时候需要做戏了,再召臣过去,这样臣也能偷得几分浮生之闲。另一个说军务防务城务皆繁忙,这两天就不用进宫奏对了吧,省下点时间也可以偷空眯一会儿,歇好了才有力气上战场么。多傻啊!戏都演完了,人都糊弄过了,这才被兜穿!要不是丢了一个,这出李代桃僵的戏就完满了。滴水不漏呀!厉害!
  吕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确在某个瞬间有过这种心思:借乱兵之手灭去将来的“佞幸”。皇帝那边痛也就痛了。痛烈点儿没关系,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过去,古来帝王有几个是圆满的?痛长点儿也没关系,一世不通情爱也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是这乱世当中,由乱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总该有个明主出来挑这个大梁。综观整个汉土中原,也就只有这位既有“明主”的气度,又有“霸主”的霸气。这位善审时度势,会用人,能用人,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势,法度如何,底线在哪。从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烂摊子,仅用了八年时间就造出个盛世的雏形来,这份能耐,这样手段,这副心机,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非他不可。天下归心的君主,私人情感是不能摆进心里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摆了人,天下摆哪?因此,那撮“窝边草”还是拔了的好。虽然挺可惜,顶好的一棵将帅苗子,英年殒没,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将帅苗子两百年间能出三四个,但横扫六合,御极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位。他吕维正已经当了一回贰臣了,实在不想再当一回“叁臣”。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他都要试试。不然他不会明知君王一怒的后果,还要明目张胆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敌营涉险,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绑了一圈火药筒子的兵士中间。他在拿自己一条老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前景呢!

☆、阔海捞针

  在何敬真拉着他跑的时候,为他抵挡明枪暗箭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机会从背后偷袭,只要心肠再硬几分,点一个火药筒子就够了,两人一起炸个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么。反正皇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面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吕维正没什么可操心的——都城附近的守军几年前就预备好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处人工掏出的巨大洞穴,藏兵五万,粮草也囤了足够二十万人三年的吃喝嚼裹,只要门阀那边一动,这五万能征惯战的兵卒就会从城外杀进来,把逆贼杀个光净。沈舟那边早就从李天泽的围困当中脱身了,只不过对外宣称“全军被围,无力回援”而已。杨镇在第一员叛将倒向蜀羌军之时,就悄悄从蔚州开过来了。章达那二十万人都入了关山,离留阳仅有半天脚程了,军报上还故意说才启程。障眼法耍得这么好,还要把何敬真召回来,特特召回来,一路放行,直放进御书房。两边一见面,皇帝勉强充了一会儿人君,一会儿过后又成了凡夫俗子,师弟说什么全没听见,满脑子的黑黄心思烧得开了锅,面上依然稳如泰山,定睛看着师弟两瓣唇开开合合,看到了“日后”,看到了“长远”。召师弟回来就是为了日后与长远,有意造个危局,要师弟进来扶危济世,力挽狂澜,救了一城十万人,安个军功,给个封赏,拔成禁军统领,从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权在身,宠幸个把人,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其实,吕相与皇帝同属一类人,都是能透过一些小举动看进人心里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么明白,皇帝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算差了一着棋。他以为吕相这样明白他心思,绝不可能毁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让他身前身后一片荒芜,至老悲凉。然而,这着算差了的棋其实不是吕相,而是那个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灭,吕相不过是块踏板,踏着走向条名正言顺的死路。生死攸关的关口,那人绝想不到吕相在他身后一会儿“杀”、一会儿“留”地痛苦摇摆。也想不到他蹲身一“背”,把吕相绑到背上的一套动作,会彻底掐灭他灭了他的念头。当时的吕相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就瞪着他趴着的那面单薄的背,心里骂他:好个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么!还停下来背个跑不动的老累赘干啥!这老东西上一刻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给他行方便是什么!他在靴子里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吕相这样在心底痛骂他的时候,一支羌箭扎中了他的小腿,他就这么给倒拖着坠下马去,触地之前还不忘给老累赘找接应,老累赘让接应的接走了,往生天蹿了,却把他撇给一层层的刀剑,一群群穷凶极恶的人,问都不问一声,说不定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幸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良心还有地儿摆么?
  原来自己早不问晚不问,单单在快入城门的时候问起那护卫将军的下落,是为了给良心一块摆放的地方。原来自己要郑季回程寻人,不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而是要给自己那砢碜无比的良心一个交代。
  人心真是经不起细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恶心。
  吕相站在厅堂外,举头望向天际,干涸已久的眼眶一阵潮热,忽然泪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呢?他问自己。将来的佞幸这时可能死无全尸了,你求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将来乱了皇帝的心,乱了天下归一的大棋局,处心积虑要除之而后快么?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为什么?
  吕相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吕维正欠你一条命,此番你若有命回来,我必定寻时机还你!
  周初三杰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吕维正,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对皇帝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为没了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调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种隐痛。他以为内乱过后的百废待兴、天下归一的宏图大业,足够皇帝操一辈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久久才痛一回。谁知皇帝竟是那种动了情就再不回头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远偏好一种样式,鞋履永远只穿一种样式,用饭时永远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腌小鱼,御批用的纸笔永远只用那一种。吕相与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张床了,这么些细节不可能没注意过,只是不肯认,一旦认了,他殚精竭虑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呢?还有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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