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能把将帅苗子捡回来,杨镇心里头的欢喜是真格的,但那只是迎头碰上的时候,后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净发愁呢——看看!看看!好好一个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个天爷!还救得回么?要是救不回来,眼见着人死在跟前,那就等于又往自个儿心头戳两刀!
人给弄回北行宫了,帮不上忙的杨将军在偏殿门口陀螺似的打转,边转边止不住的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副惨状——浑身都是血呀!血呀!血呀!一开始他扶着那人骑马,骑了一会儿,不行了,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呕得他一个见惯了血的老丘八都眼晕。骑马太颠簸,不能骑,那好,调辆车子来怎么样,车子里边铺上几层的厚褥子,弄两匹乖骡子拉着,“得儿得儿”地往北行宫去,够慢了吧?够仔细了吧?那人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呕,呕出来的血从紫黑到暗红到血红,杨将军见了愈加揪心——前边出来的是深淤血,中间是浅淤血,最后出来的就是鲜血了,再这么下去有多少血够呕的?!终于进了北行宫了吧,安排好伤重的这个,安排好守备,安排好听使唤的人手,等着!
御医们早就在这儿候着了,现在就等他们断生死了。杨将军见御医们进进出出,一会儿换一位、一会儿换一位,再一会儿又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又见内侍们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突然觉得胃囊子和尿泡子一同涨满,又想吐又想尿,忍不住去了趟圊房,放了一泡尿,尿泡子清空了,但胃囊子还满着,从胃口一直满到了喉头根,堵得慌。他觉着自己浑身血腥味,又腥又腻又冲,寻思到底是哪来的这股气味,低头一看,自己半边袍子沾满了那人的血……杨将军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慢慢蹲在了圊间的坑上,狮吼虎啸地一阵干呕,呕得俩眼一抹黑,好不容易呕完了,扶墙站起来,双腿发飘——就这还能叫“武夫”?!叫软脚虾还差不多!
其实,这也不能全赖杨镇,这大哥沙场征战时是杀人不眨眼没错,但都是尽量一刀毙命,给人家一个好死的,没有生撕活剥的习惯,也没有让人在面前挣扎着慢慢死的习惯。沙场上死得多难看的都有,是实话也没错,但那是不走心的,因为和自己个儿没多大关联,看看就过眼了,不往心里去,当然没问题。这回这阵仗——好么,自己苦心栽培了好几年的将帅苗子——说得过点儿,好比自己家养的独苗儿子,摊上了这样的伤势,外伤也就罢了,还兼着呕血的?!这些御医到底靠不靠谱?!咋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出来一位端出来一盆血,有这么治伤的么?!见了这样钝刀割肉的医治,他能不干呕不俩眼一抹黑不双腿发飘不“软脚虾”么?!他都不敢进去看一眼人活没活着!谁厉害谁进去,反正他杨镇受不来这样的磨!
杨将军在圊间内站了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酸麻,不能再站了,想想现在不论好歹也该有个结果了,就硬着头皮往偏殿走。走了一会儿觉着蹊跷了,怎么不见内侍往来了?还有偏殿门口那些个负责防卫的侍卫呢?都哪去了?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清过场了,此刻正准备做一些“夜半无人”时候才能做的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圊间里站着的半个时辰内,御医们已经集体给出了定案——他那将帅苗子活不了几个时辰了,眼下皇帝正和他死别呢。
杨将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向来不会琢磨这些异常状况背后有些什么特别的因由没有,还这么浑不知的往偏殿走。
当然,这回这事儿一样不能全赖这大哥,皇帝只说让“退下”,没说退多少,谁该退谁不该退,匆忙当中,御医们退了,守门口的退了,守偏殿四周的退了,剩在偏殿后边圊房里的杨将军剩也就剩了,堂堂一个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难不成上个圊房还有人专程跟进来赶啊!
☆、生死一线
于是,这条漏了网的鱼就从圊房一路逛荡过来,摇头摆尾的,边觉着蹊跷还边往前游。暗线上的人隐在暗处看着,因事先并未得到皇帝明令,也拿不准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皇帝叫过来的,是拦还是不拦,就一层层朝上报,直报到主事人那儿,主事的那位想,既然皇帝没有明令让拦下,那估计是有旨意让进去,那就放过去吧,盯着点儿就行了。杨将军一门忠烈,说直白点儿就是满门的丘八,几辈人专门替几朝皇帝操刀子砍人,对认定了的主子,那是死不回头的死忠到底,绝不会做出任何危及皇帝的事体,想来主事的那位也是看准了这点才不拦他,任他一路瞎逛荡的。
从根底上说,这事儿主要赖皇帝。然而在那种关口上,要赖他也不好赖,不是么?九五之尊心乱如麻的节点上,哪里想得起来那么些事呢?即便有疏漏也是寻常。
然后杨将军毫不自觉地从那疏漏中钻来钻去,直直撞向偏殿。
刚撞到偏殿门口,杨将军就惊傻了。他傻站在门边,看着此生难忘的一幕:皇帝跪在床榻前,俯身亲他那将帅苗子。从鬓边开始,眼角、眼皮、鼻梁、一路流连,直到唇边。唇边这下亲的最是情深似海,最是痛彻心扉,最是万念俱灰。这场景太过异色,好彩没把杨将军唬个“狗啃屎橛子”。他想:什么情况这是?师兄弟?啊?师兄弟犯的着来这套么?不不不,这事儿、这事儿它有点儿古怪……得好好理一理前后……嗯,皇帝和那位是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师兄弟,感情深,所以说,这是准备喂药?……
皇帝此时背对着杨将军,光伤心就够了,顾不上后边这个唬得找不着北的人。又兼刚清过场,偏殿内外,方圆多少丈之内都没留人,压根儿没人过来提点杨将军这么明目张胆地窥视帝王行事,会有啥后果。他就这么样傻傻看着皇帝啃那个睡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皇帝解下自己束发的冠带,披头散发地靠过去,牵起那人一缕发,再牵起自己一缕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打从这刻起,他那“师兄弟喂药”的自欺欺人算是到头了。谁才“纨发结同心”?夫妻!皇帝这是要干啥?啊?“水路”不走走“旱路”?也不对哇!看他“水路”走得挺好的,皇子皇女一位连一位的生,不像是好这口的人啊!那、那这是怎么说的?!他可乱死了!
好在杨将军还没乱得忘了窥视帝王行事的后果,他从侧边悄悄溜了,心里堵满了乱麻。一路乱着溜到了北行宫二门外,正想好好把事情再琢磨琢磨,一支箭从他眼前擦了过去,钉在了他靠着的那颗柏树上!
侍卫们一见情况不对,立马动作起来,护驾的护驾、追的追、堵的堵,放箭的人有这把胆量来到这儿放这支箭,身手必定不凡,才不会乖乖呆那儿让人逮呢!果然,不一会儿侍卫头领过来回报,说是人没捉着,但北行宫这边也无甚大碍,看来这些人的心思不在刺王杀驾上。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这么样煞费苦心。他把那支箭拔下来,解开上边系的一根绦子。展眼一读,杨将军脸色变了几变,一开始是面露喜色,紧接着是戒备,然后是疑虑,最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他攥着那根绦子急赴偏殿,呈给了皇帝。皇帝和杨将军不同,一瞬决断,即刻派出人马接应绦子上提到的那个人。
几十人出去,用马车接回一个人来。这人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老得腰身几乎佝偻到了地上,见了皇帝不跪不拜,单问一句:“人呢?带我去看看。”。气定神闲的就下了命令,皇帝也照差遣不误。关键是皇帝也听她差遣,不用左右,亲自在前边领路,领到偏殿门口,老太婆挡下他,说:“行了,就到这儿吧。门窗给我关牢实了,漏了一丝半点风,人治死了我可不管!”。她这么一说,谁还敢怠慢,一群内侍在皇帝阴鸷的目光下关门落锁,再三确认,直到认定没一处漏风了,才大气不敢出地退下去。皇帝就在外边等着,从午间等到晚间,午饭没心思吃,晚饭用得寥寥草草,就是一门心思地等。等得心烦意乱了,就在隔壁正殿设个临时的议事点,奏折都在那儿批,决断也在那儿下,文武们有战况奏报也在那儿递,赶紧把脑子塞满,免得空下来净想些不好的事。皇帝批了一夜折子,抬头一看,天边已经微熹初露了,隔壁还没动静。他立起身,缓缓走到殿外,四月的天气,风细细,微微凉,仰起脸来看天,似乎又是一个响晴的天。可他的天呢?万一隔壁再来个“救不回”,他还受得住?一根绦子把他黑透了的天劈开一道缝,投进一丝光,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拖住,稻草也罢,浮木也罢,只要肯给就行。给了又灭,开了又合的希冀才可怕。这道缝一旦闭合,扔他回泼天的黑暗中,他还能受得住?
受不住了。当真受不住了。
皇帝站在回廊下,一脸的苦凄清,杨将军见了万般滋味上心头。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一来,几年前皇帝八百里加急,向飞狐口前线打问何敬真的生死消息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蔚州案发案时,皇帝连下三道指令保人、费尽心思把那将帅苗子从他手底下抠走,也有了根由了。就连这次留阳之围的前前后后也都一一对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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