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口那次,他还纳闷来着,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师兄弟之间关系再铁感情再深,也不至于动用公器吧?
蔚州案时,他还怕皇帝听信谗言误杀忠良,急得上下操劳左右活动,到处托关系找人,托来托去就是找不着敢管的人,找得多了,人家讳莫如深地和他说了,让他别插手,也别费劲,这桩案子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彻查的,当时听了心里一“咯噔”,以为没戏了,没曾想最后得了个薄惩的结果,他在蔚州听得传信,还头脑发热,朝北跪下,结结实实地给皇帝磕了几个响头,边磕边高呼“陛下圣明”来着。
这些都不说了,就说最近这回——留阳之围,一座十万人口的大城,靠万把两万的禁军就能守住?拉倒吧,这群废物囊串里边还净是门阀那头的人,能认真跟你守?就这么放着让人家攻进来屠城亡国,不做任何守备,姜太公钓鱼似的,可能么?所以他当时听说何敬真给召回来封了护卫将军,直觉就有蹊跷,然而他压根不往这头想,他老往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头想,勉强自己给自己扯了个淡说:哦,这局都布置完了,东南西北的兵都调到附近伏着了,还总放假消息出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了收拾门阀,为了“打老虎”,打死了老虎,也顺便照顾照顾师弟,安安稳稳的一个军功,递到师弟手上,扶持荫蔽,日后也好得个膀臂。
然而,扯淡终归是扯淡,若皇帝待何敬真的心不是“师兄弟”,而是“绾发结同心”的“夫妻”,而且是“愿同尘与灰”的那种,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飞狐口那次一定是有人拦着,没人拦着皇帝铁定星夜驰往,亲自探生死,才不止一个八百里加急打来回。蔚州案那会儿,皇帝应当比他还急,比他还怕那人受伤受罪受委屈,夜半亲赴监牢探人,估计少不了暗暗的心痛。留阳之围,人被火药筒子炸成了那副模样,御医们都断救不回了,皇帝还不肯死心,还要捞稻草、抱浮木,这一夜工夫熬下来,还不定怎么锥心泣血呢!
杨将军此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没遮没拦的话:什么“护卫将军早已死国”、什么“就剩一地的碎渣,哪还找得着人”……越想越觉得皇帝心胸宽广,有个人支着张鸟嘴在面前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碎渣”地往他心头插刀、翻绞、撒盐,他还能忍着不当场发作,不让人把这人拖出去赏一顿乱棍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耐性?!
想完以后,杨将军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他瞄了一眼皇帝,瞄到他发青的面色,血丝满布的双眼,微微泛红的眼皮,心里嘀咕:昨日“死别”时一定是哭过了,还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哭法,两行泪刷拉拉的沿着目边冲开,冲得眼皮鼻头一阵红,鼻头的红经过一夜已经下去了,剩眼皮的红始终没下去。可怜呐!九五之尊,想要个什么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要得来是一回事,真要来了,护不护得住还另说。走“旱路”本就不是大道,硬要走,那就得做好各样准备,包括两人半途分离的准备,过不到老的准备,老了死不到一块儿的准备,死了埋不到一块儿的准备。当真不容易!
“陛下,何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转危为安的,您先进去歇一会儿吧,都一整夜没合眼了。”杨将军可怜他们家陛下,扭扭捏捏地上来劝皇帝进正殿里眯一会儿。
“不必。”哪知道皇帝俩字儿就把他的同情心给打发了。
杨将军不会说话,只晓得这类说烂了的“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也有些自知之明,闭了嘴,默默地接着可怜他们家皇帝。可怜了不多会儿,偏殿的门“吱扭”一声响,两人面上镇定,心里止不住一颤,都是一回身,回身朝向偏门裂开的那一道缝。老太婆瘦小枯干一张脸隐在当中,说一句:“好啦,进去看看吧!”,就又关上了。
☆、死去活来
杨将军想:这老婆儿也够损的,不明说里边的人是死是活,让进去看,是看死而复生的第一眼,还是看伤重不治的最后一眼,让人不上不下地吊着,真讨厌!
再扭过头来看皇帝那边,九五之尊这时是僵硬的,整个硬化的那种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那种僵,强撑着架子走过去,推开门,进去“看”结果。杨将军没皇帝那么大胆子,他只敢巴在门缝上往里瞧。里边幽暗,主要是偏殿太过空阔的关系,一点烛光只能照到床榻边的一小圈,想要看清楚是不可能了,但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别正面直切,那样心肝肺啥的还能少受点儿磨。他是真心佩服皇帝,学人家弄“比翼鸟儿”,这会子翅膀很可能要折一边了,他还有那个胆量去看,有那个心肠去熬!
他边感叹边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床榻边,躬身下去和那睡在床榻上的人额碰额,约摸是碰着了鼻息,皇帝绷紧的身形松了。
这就没事了?真的假的?
杨将军也想摸进去瞧瞧,但皇帝在里边呢,他不好进去凑热闹,就拔长了耳朵听,听皇帝和那老太婆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还未明朗”、什么“还得再过两三天,两三天后若是人醒了,就没事了。”,又听老太婆严声教训皇帝,说什么“人伤成这副模样还让骑马!救命如救火,还慢慢腾腾地折腾!真是缺心眼的‘漏勺’!”,什么“先期派去的医者也是饭桶子!就不会先喂他一丸保心丹,先保住心脉?”,什么“前边若是料理好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见周朝的确无正经医者了!”。直听得杨将军浑身瘙痒,“漏勺”和“饭桶子”他至少占了一样,惭愧得很,也不好意思听了,赶紧从门边撤出去。要说杨将军这时运也真是的,光听了俩耳朵没用的,后边那段最关键的他没听着!啧!
他遁了之后,皇帝还在里边虚心受教,为了师弟一条小命折腰赔小心,求人家好歹发慈悲救下一条性命。那老太婆抬了抬手,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家狼主千岁。你也别着急,我不救救不回的人,既然来了,就必定顾到底。皇帝平心静气,一点不计较老婆子话里话外的横冲直撞,也可以暂时抛撇羌国的狼主千岁费那么大劲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后边究竟有什么瓜葛。他只想要他好好的。好好的活。别把他一颗心带进不见天日的地底里一同埋了。别让他再尝一回那种茫茫然不见尽头的绝望。
“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出去吧。后天再进来。”老太婆又挥了挥手,让皇帝出去。
皇帝这回到底没忍住,关陇旧族的犟脾气反上来,犯犟了,他说:“朕要守着他。”。
“哦,要守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守着他?”老太婆人老嘴皮子没老,一句话直指要害——你要守他,三天的工夫不短,你凭什么守?人给你守坏了守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即便不是你守坏的守死的,难保你底下人没有这类心思,你在这儿,他们就有了进去出来的借口,随便来两个人,放点儿什么东西,对一个一只脚还踏在鬼门关里的人来说,死过去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在这儿的人越少越好,少到只剩她这个老婆子,真要出了事谁也不用找,就找她,死罪活罪她都认。
“……他是朕性命交关的人。”皇帝砸出来一个分量十足的由头——性命交关,就是说他没了,他也就难活了。
老太婆听了,当时就是一愣——性命交关?父子兄弟也不到同死同活的地步吧?他干嘛这样要死要活的?一转念,明白了些许,问他:这人是男的,你不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说,你们狼主千岁不也没计较么。
老太婆本来没多想,经他道破,顿时想了个一清二白。狼主千岁到底年岁太幼,十七八,没见识过世间声色,不晓得当中滋味,一时的幻惑是难免的。不像这位,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还这么要死要活,扭也扭不回头的坚韧,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阴狠,不到手不干休的决绝,狼主绝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好办了,治好了这个人,交到这位手上,送出一份人情,也掐掉了他们家主子还带着奶味的春心,一箭双雕。
“你要守就守,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人万一有了什么动作,我可不包这‘万一’的票!”毕竟有年纪了,操持了一天,难免人困身乏,他要守就让他守,自己乐得去偷一会儿眠。
皇帝有长性,有耐性,有韧性,整整守了三天。这三天内的换药、喂药、喂水、喂食,都是他一手操劳,从不假他人之手。其他倒也罢了,换药才是真考验——疼!感同身受的疼!他得先平躺在那人身边,把他“叠”到自己身上,死死紧抱,才能把他完全定住,不让他在无意识下从青麻布裹成的第二层躯壳中脱出来。那种程度的痛,该怎么形容呢?怎么形容也不足万一,要痛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一个已经虚弱得翻身都难的人,把两天以来积蓄出的一点气力“喷发”式的一次耗尽,不停的翻滚打挺,全身被青麻布裹得铁硬,一样止不住他疼疯了的弯折、扭曲。见过杀黄鳝的人,大概“看过”那种痛——一条溜滑的活鳝鱼拎出来,先拿一枚两寸来长的大铁钉钉住头部,鳝鱼疼痛的舞动就从这时候开始,一把快刀子顺着脊背拉下来,露出脊骨,然后,刀子一根根剔掉脊骨,每剔掉一根,鳝鱼就徒劳地卷曲一次,细细的尾巴卷上刽子手的手,力尽之后缓缓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开了膛的肚腹就这么大敞着,肌理鲜明的血肉微微颤抖,还未摘除的小小的心肝肺胆跟着一块儿抖,这颤抖的舞动要一直持续到鳝鱼死透了为止。皇帝看着自己生死交关的人一次次这么样的“颤抖”,一次次这么样的“舞动”,原本惨青的面色加速萎败,两颊凹陷,眼眶青黑,三日三夜的不修边幅催生出另一张面孔,见了的,没人会觉得这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就是个被糟糠妻的病痛折磨得憔悴已极的普通男人。心血都快熬干了还不肯放手的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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