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真被倒着拖了一会儿,停了。周围是几层羌兵,那支箭也是羌地所产,专为猎捕猛兽而制,一旦中招,只好躺着等死,千万别挣动,越挣动那箭楔得越紧。他不挣不动,等那猎手近前收拾。猎手果然过来了,不过也只是收了他脚上的箭就完了,并不上前。两边在拼耐性呢,倒要看看是谁先熬不住。他身上也藏着一枚火药筒子,这么些人,真炸开来,一命能抵百来条命,够本了。但他还在等,他要拉个“大垫背”垫在身下,黄泉路上有了这么个暖洋洋的垫背,舒服。他让自己的想象逗得止不住想笑,一笑,猎手就给他惹过来了。几乎不带一点缓冲,那张和昆仑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都没法形容见到那张脸时的感触,可能是惊讶,也可能是惊吓——债主追债追到了敌阵前,追到了他打算把自个儿当焰火炸的当口上,不得了!
何敬真一闪神,猎手单手就把他当胸叉起,叉到身前,两张脸贴得极近,近得鼻息都能扫到彼此。别说,还非得要这么近才能看出这猎手与昆仑的细微不同——瞳色并不是纯蓝,而是蓝中带绿的一种翠色,垂在额间的一绺发也不是亮银色,而是淡到极点的浅金,眉间没有那一道旧疤痕。也有相像的地方,比如目光都滚热深沉,都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式的心事重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钟情”。也不晓得藏一藏目光里的企图,就这么露在外边,让人一看就懂。人家懂了、用了、诈了,坑死了他了,他能怨得着人家么?
幸好只是相像,不然他还真下不去手去坑他。
一眼前后,何敬真心中的忐忑潮汐似的涨满又退却。没了顾虑,人就痞了。他和那猎手咬耳朵,唇凑到耳廓边,递了句私房话,估计挺荤,那猎手刚开始还没跟上,跟上以后慢慢回过味来,白面皮轰然烧红,羞极着恼,一甩手就是个大巴掌,力道没控好,一巴掌出去,人都打飞了,捡回来再看,唇角破得非常彻底,一条血带子蜿蜒而出,五指印布满半张脸。
何敬真啐掉一口血沫子,还笑,好坏的笑,如果不看他眼神,这笑就是倚门卖笑的娼家才能笑得出来的笑。这笑还可以这么读:哟!雏儿呀!这么不经逗,一句荤话就羞成了这副模样,脸生面嫩的,还想学人家当恩客。呵呵。
猎手确实还嫩,比猎物年岁还少,外边看着长齐全了,内里其实还带着一股奶味,不曾见识过同性风月,猎物一荤,他就迷怔了,蒙蒙昧昧地上前来拖他,想把猎物扛回巢里好好收拾。
傻啊!观人观心,观心观眼,看那猎物快刀子般的眼神,一巴掌能打老实了才怪!
一错眼的工夫,猎与被猎就颠倒了。猎物一把锁住猎手喉骨,手上举着擦着了的火镰子,贴在猎手耳边流里流气地诱哄:“乖,叫他们退开,备马,送我一程,后边有你好处。”。猎物唇间带出的风扫得猎手耳根酥麻,一时面色暴红,也不知是为那“好处”而红,还是为话里边的狎昵体己而红。犹豫了一会儿,挥挥手让羌兵们退下。
主子被拿捏住了,底下人唬得慌,想打老鼠又怕拍着旁边的玉瓶儿,乱了一阵,马也牵来了,人也退开了,如何挟人上马倒成了大问题,何敬真脚上中了一箭,箭头是□□了不错,但伤口不浅,挪一步疼得钻心。自己上去都困难,更别提挟个个头比他大许多,力道比他强数倍不止的人上去,这当中还一点差错不能出。这样窘境,那猎手自然也瞧出来了,刚想借机翻盘,猎物又把唇凑到人家耳边,荤了一把:“别动,你若跑了,我也就活不成了。留得青山在,日后总能讨回一二分利息。”。意思是若是让他走,日后相逢还能给他一二分甜头的打赏;若是硬要留他,那就只好让他收些残肢碎肉回窝了。猎手到底是初次出猎,还当这是桩铁板钉钉的买卖,全不知猎物为了脱身可以满口打诳语。挣扎一番,自己偏身上马,再把满口诳语的猎物抱上马,安放身前,一打马就突出重围去了,连周朝的残兵都一道随着撤,敞开了让撤。好好一出“十面埋伏”,硬是给唱成了“纵虎归山”。
蜀羌相盟,为的不过是个“利”字。周朝的叛逆们反出去,为的也不过是个“利”字。到嘴的肉眼见着就要飞了,他们能甘心?也顾不得许多了,扯出一队人马撵上去,残兵不管,那个护卫将军如果不能活捉,就一定要杀灭,不然日后祸害不小。羌兵们见主子被围,立马也扯出一队人马过去解围,这下彻底乱套了。那样的混乱当中,摸鱼最容易了,活路那么好走,以致于谁也说不清那护卫将军为何要引燃身上的火药筒子,自己寻到死路上去。
当时,头次做买卖就被骗得溜光净的猎手正在护送猎物突围,猎物忽然回身对他一笑,他一怔。又听猎物和他闲话家常:“你叫什么?”。“……盈戈。”年轻的猎手太过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马上就把底细兜给人家瞧。“盈歌?怎么取个这么女气的名字?”。听猎物说他名字女气,猎手不干了,解释道:“是干戈的戈。”。“唔?‘阵马风樯,一生干戈’的戈?倒是大气,但又……”。又什么呢?猎物不说了,目光流连远处。郑季和吕相此时应该进了东城门了。该走的已经走脱,他就放心了,放心去充个“人肉焰火”,为后边二百残兵炸开一条生路。
“喂,你勾下头来。”他对那傻乎乎的猎手说道。
猎手一愣,当真从了,勾下头去等着什么。脸红着,以为他现在就要预付一些甜头给他。
无防备中,他被他一搡,从马上搡下去,摔个七荤八素,大睁着双眼看马上那人把火镰子举起来,点了一枚火药筒子,引信嗤啦作响,然后轰然一声,流水落花,从此干净。
☆、倒霉催的姚中丞
离东城门只有数步之遥的吕相被一声爆响炸得心惊肉跳,当即回身问郑季:“护卫将军跟上来没有?”。郑季嘴紧,泪闸子不紧,吕相多问几遍,他泪就下来了,哇哇嚎啕。他这么嚎,吕相登时五雷轰顶,轰得脑子“嗡嗡”起回声,嗡嗡后头连着一串“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就这么回去皇帝还不得生撕了他!
“快!快回程!”
那位可是皇帝的宿世冤家!李代桃僵糊弄皇帝已经够造孽的了,人若是有个好歹……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连声急催郑季回程,可那傻大个儿是条二愣子,护卫将军交代的事,除非死了管不着,还活着就得管到底。
“何将军吩咐过了,若他一去不返,余下事务尽托郑某。”
也即是说何将军早就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偏偏做出一副拼死求生的模样,不知情的全给诈惨了!
“屁!他说啥你都听!相爷大还是将军大?嗯?!这你都拎不清!相爷让你回程你就赶紧回!少废话!”
但凡丘八都有几分狗脾气,好认死理,他只认他认准了的,哪管相爷大还是将军大!
只见郑千户夹紧了吕相一把老骨头,狠抽几下马鞭,朝东城门猛冲。守城防的一见相印赶紧开城门放人进来。郑季进了城门,照何将军的吩咐将吕相交到了老帅褚季野手上,没进内城门。这时刻的内城门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内中的凶险程度,一点不亚于城外!
赵相赵梓言终于杀到了大殿上,杀进了御书房,尽情唱了一出“逼宫”。
当然,名号还是那个名号——“清君侧”。好听,好用。
但被“清”的那位可倒大霉了——冒牌的!帮着演戏也就罢了,竟还得帮着死!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那位倒霉催的假货到底是谁呢?姚枢,姚中丞。
按说,姚中丞这样的墙头草、老投机,碰见这样境况,装病装死顺风倒都属平常,但上赶着送死,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能么?不可能。所以说他是被逼的。被谁逼的?吕相。当朝右相,国之干城,中流砥柱,满朝文武中最大的一只流氓,一招定乾坤,一张纸条就把墙头草变成了墙头钉。
那天,吕相借着劳军之机,顺道“劳”了“劳”缩在家里被时局战况搅得上下不安的姚中丞。双方之前没什么深交,朝堂上碰了面也不过点个头就过去了,因此,这次到访就显得意味深长。姚中丞衣冠齐楚,于中庭拜迎吕相,引入厅堂,吕相坐上首,姚中丞下边陪坐。上茶,双方捧着茶碗子扯了一会儿淡,把姚中丞“淡”得百抓挠心,但就是不入正题。坐了一刻,吕相要走,姚中丞送至大门,吕相突然拉住姚中丞左手,眯起豆豆眼细看一阵,说:“好一只手,绵团丝软,肉厚骨隐,日后必定有大进展啊!”。然后,一张字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窝在了姚中丞绵团丝软的手掌心里。吕相意味深长地笑笑,扬长而去。姚中丞急赴内室,屏退左右,抖着手展开字条,上边一行蝇头小楷:门阀相袭至今,五百六十一年矣。头尾共十三字,该说的都在里边了。姚中丞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气,稍稍一说,点到为止,人家马上就前后通透。
吕相在陈述一个事实——门阀传袭到今天,已有五百六十一年,任何物事都有寿限,寿限一到,寿终正寝是最好受的死法。门阀也是物事当中的一种,逃不过天定的寿限,五百六十一年,够长了,比哪朝哪代都长,老而不死是为贼,再不放它去“寿终正寝”,怕是不得善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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