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眼下这位也一样,别人不敢谏的他来谏,别人不好劝的他来劝,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把皇帝当凡人,没当成什么花不拉的“天子”。也守好了“劝谏”的底线,该说的说,该做的做,皇帝听不进去,到时候吃了瘪,反正赖不着他,怕怎的!
吕相想得挺开,他知道皇帝这三年多的打熬不容易,看看阳和一面之后皇帝挑拣“枕边人”的品味吧——往后宫最受宠的那几位的脸上找找,基本能找出点儿底子影子,要么眉眼,要么一缕神态,要么是临轩小坐的那面侧影,总之,逮着个有一两分相似的就可着劲的“宠幸”,那几位偏又是“肥田好地”,一沾身就有了“动静”,转年就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三年多来后宫里热闹不断,皇子皇女添了四五位,加上前头三个,再加上后头可能的“动静”,周家江山从此不愁后嗣。这桩周朝最大最重的烦难事都解决掉了,其他的事都不算个事!
既然都不算事了,见个面有啥大不了呢?!
皇帝急急视完朝理完政,换身衣衫就往监牢赶。
监牢的的确确是“监牢”,只不过不是关押重犯的“天牢”罢了,但也不是关押普通牢犯的监牢,是个中不溜秋的牢狱,是皇帝与吕相扯皮之后的结果。
原本皇帝是想把人放进最干净最有“人味儿”的东狱的,往那儿关的不是大官就是宗室,住的是单间,床褥啥的隔天一轮换,若是打点妥当了,每日好酒好菜供着,都不能叫“犯”,该叫“爷”!最要紧的是,那儿的囚室与囚室之间相互隔断,绝不会出现“鸡犬相闻”的状况,皇帝想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会有十几闲杂在旁碍眼。但吕相这回顶住了,死活不答应,他说陛下您眼下这样响动就够大的了,又是圣旨又是军队又是暗令,再往下还有什么?!这回“厥了”的是赵相的亲侄儿,不是什么干亲、湿亲、姑表亲!一条藤上结出的果子,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老赵能善罢甘休?!打虎打了八年多了,这东西刚要入彀,此时出差池,前边的怎么算?后边跟是不跟?!更要命的是,万一叫这东西瞧出什么端倪来,陛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陷阱里的老虎比山林里的老虎凶多了,一不小心一手好牌就成了烂子儿,啥都玩完了!
老流氓一气儿说完,眨巴着一双豆豆眼,等皇帝的“间歇性疯魔”发作干净,拿出个像一国之主的决断来。果然,皇帝锁了一会儿眉尖,挥挥手让他去办。老实说,他就喜欢皇帝这点,要疯魔就好好疯魔,正经事儿来了也能拢得住心火,听得进劝。
于是吕相就把人放在了不上不下的一处监牢,里头有重犯轻犯惯犯初犯、这犯那犯,条件不是最好但也不能算最差。当然,得单间!
老流氓这么安排可是费煞一番苦心思的,皇帝做师兄的“人情”顶多到这儿,然后?没有然后,通通打住!再往下就不是师兄能做的了,那是“怒为红颜”的风流坯子才能做下的!
安排完毕奏报回去,皇帝仍旧锁了一会儿眉尖,一副横是不满也只能暂且将就的模样,说一句:“他身上带着伤,饮食起居务必清淡干净……还有……”
还有啥?老流氓哈着腰等下文,没曾想皇帝“还有”的后边又没有了。挥挥手叫去,去安排晚上那一场师兄弟厮见。
见面的时间先得选好,不能大张旗鼓但也不该藏着掖着,全照着“师兄弟”的路数来。酉初起驾,酉中驾临,免去繁文缛节,能剩个把时辰好好叙话。为了这次“厮见”,牢头揣摩着圣意把“刑房”空出来,让皇帝进去“审”(其实应该是“会”)人犯。整个监牢找不出比那儿更“隔”、更“静”、更“古井不扬波”的地方了,过几趟大刑都无声无息,人打得皮烂血流,拖回去照样神鬼不觉。这揣摩不能说不准,皇帝就爱“僻静”,但太静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九五之尊的一颗心“怦怦”、“怦怦”、“怦怦”,跳野了,快得数不出脉数,心蹦跶得快了,连喉根也跟着枯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唿嗵”一声,还挺响,响得连跟在后头的吕相都听得一清二楚。老流氓当时就是一通苦笑,叹一声“天地造化”,忒也磨人!以前从某本闲书上看到过,说是男子要讨女人欢心,关键是得有“潘驴邓小闲”(他估计俩男的也差不离)。“潘”是貌比潘安,“驴”是那/话/儿跟驴马似的长而且大,“邓”是有钱如邓通,“小”是指肯做小伏低,“闲”是说要有闲暇工夫兜搭。这几样,皇帝不能说全占,起码也占了四项——容貌上没得说,龙睛凤目,高鼻隆准,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大气”;至于那/话/儿么,瞧他“开枝散叶”的速度,料也差不到哪去;钱就更不用说了,家天下的天子,一定是富到顶了的;做小伏低么,若是那位肯了,皇帝还不得把人放到眼皮子上供着,做小伏低算什么!就是“闲”字上缺了一点,两边几年碰不上一次面,所谓“相思刻骨”,所谓“一日三秋”,所谓“思之如狂”,那都是久久不见久久见的后果。
☆、墙头草和老投机
皇帝揣着“后果”见故人,能定得住心么?那颗心能不擂鼓点似的“怦怦”么?这还是背影呢!转过来又待如何?
“行简!”
皇帝终于还是喊了师弟的字,就不想和他称君臣,连师兄弟都不想,单单想要个什么都不附带的“行简”。
然而“行简”明显在神游,耳朵听到有人喊他,脑子指挥着头颈来了个小幅度偏移,眼睛跟过来了,眼神却没跟上,三魂七魄都没跟上,一齐落在了躯壳之外,漫无边际地游荡。亮出来的大半个侧脸轮廓陡峭,肉体上没人敢给他恶待,他却在精神上自己给自己过大刑,才几天呢,就有了这副行将飘零的模样。“销得人憔悴”的心碎让这人带了几分颓唐,那层“销魂”非但没有淡下去,反倒浓起来——壳子碎了,找不着地方缩回去舔伤口的那种迷朦意态,弄烟惹雨。师兄当时就被勾引了,一颗心怦怦咚咚,一身骚皮刺痛麻痒,什么也不想,就想把这人掳了,关进个不见天日的去处,压在身下胡乱“骚骚”……
吕相一见皇帝目光直了,就知道事情不大妙,起码苗头不大妙,皇帝一般只有在孤注一掷时才会出来这样赌徒式的狂热眼神。不知情还好,知了情,猜都能猜得出皇帝在打什么主意。不就是叫“乱花”迷了眼,想把这“花”劈手折了,养进深宅大院里,吃也独个儿吃,赏也独个儿赏,玩也独个儿玩……
倒霉催的!还不如不知情呢!
吕相铜皮铁骨,铮铮一个老流氓,非得充个“棒槌”,时时预备棒喝,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了!
“咳!咳!咳!”连着来三棒槌,把神游天外的和想入非非的通通捶醒。
“陛下,臣到外头候着。”老流氓硬着头皮把流氓耍到底,好歹没让皇帝再“非非”下去。
皇帝倒是收放自如,一会儿就把九五之尊的架势扎牢了,甭管里头瓤子如何“黑黄”,外边皮儿可是“山青水绿”的。
好功夫!
老流氓心底里喝一大彩,边喝彩边哈腰闪避,速速退至刑房外,掩门落钥,随你们怎么!
“师兄。”
既然唤他“行简”,就是来尽一份师兄弟人情的,那就跟着往下续吧,也不起来行君臣大礼了,等着他远远坐好,说一说前尘后世、今来古往,说一说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最后赏他个好死。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也没远远坐好,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近旁,十多年的师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知道他这么站着是在等他给匀个坐的地方。刑房里摆的是条凳,坐一人宽绰,坐两人稍嫌挤挨。皇帝要的就是这份“挤挨”,他就要和他肩碰肩地坐着,把刑房坐成金明池畔清风徐来的小亭子。家天下的帝王,肉麻起来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他款款盯着他,款款伸出手去摸一把他陡峭起来的面部轮廓,为他的心碎憔悴长吁一气,说,“瘦了。”
师弟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遭了师兄夹带无数黑黄心思的“一手”也没想起来要躲,半边脸留在师兄手掌心里,任那手反复摩挲,久久不舍。
“是得好好将养了。”师兄说话惯常的只说一半,后头一半不靠说,靠做。师弟在里头安心将养,外头的腥风血雨呢?迎头大浪呢?还不是得师兄去遮去挡。这回的对头可不简单,那可是“门阀”!四五百年的互为婚姻,四五百年的苦心经营,四五百年的根结交错,一刀斩下去断的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尾巴,那是膀臂!这种多事之秋,内部若是起了风波、伤了元气,外边的险恶随时卷土扑来。没有大勇大谋,不敢走这条漆黑的夜路。
“师兄……”师弟愣愣怔怔的叫了一声“师兄”,干净澄澈的一双眼像是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向一片虚空,“你信‘报应’么?”
皇帝是全天下杀孽造得最多的,谁坐上这把交椅都得要“杀”,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杀来杀去,信了“报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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