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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羌兵们倒是下了死力了,奈何蜀军磨洋工,虚列一圈,那人一闯就过去了,过就过了吧,他还要抢走一弹弓箧,一箭钉出去,擦过那“头头”的脸颊边,箭气割破了那人脸上的“覆面”,一张脸露了出来,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
  ……昆仑?……
  何敬真眼睛大起来,里头倒映着两个与那巫神十分相似的影像。就这么一恍神,那边还了一箭,近在眼前了他都想不起来要躲。
  “哥!哥!哥啊!!躲箭哪!!”狗皮膏药从外围杀进来,撕心裂肺一通惨嚎,嚎得唇焦舌敝,怎耐让阵前各种响动盖住,不得已催马上前,攥住何敬真战袍边角一扽,把他扽醒,躲箭,接着亡命。
  追兵咬得太紧,两人都顾不上说话。一个没问:“你不去攸县接你娘转回头来干啥?!有糖给你吃?!”。另一个也没絮叨自己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攸县,到家一看,老娘安泰着呢,都是想儿子给想的,邻人出了个馊主意让她写封书把人给诈回来,她也傻兮兮听了,当真写书诈他。一见老娘无事,他便急煎煎地回程,到了蔚州附近就听说周朝和蜀羌开打了,当即翻身上马赶到蔚州大营,一打听,好么,自家队伍早就开拔了,赶紧一路直追,两边一再错过,追了两天好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撞进阵来。兵荒马乱,刀剑无眼,两人一心一意地亡命,羌兵们追得尤其卖力,几次差点将他们再度合围,偏又险险搏出。蜀兵们缀在队伍最后,也摆个追击的样子,不过卖的是假力气,残兵一旦回身反咬,他们快快让道,坚决不肯上门送死。多亏这班惜力气的“盟军”,何敬真这队两百来人的残兵最终得以退到了鹰嘴口。
  进入关口之后,静得出奇,别说人声了,连鸟鸣都不闻。没有看见护着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这千来人顺利躲进鹰嘴口,关口附近应该有一些戒备的或者说是接应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将帅种子让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打磨出来的直觉这时有了异动,他打个手势让兵们停下,先退到谷外。正退着,何敬真听到一声狗吠,说“吠”还不如说是“呜咽”,死到临头的一声“哭”,失了筋骨,光捯喉头那口将断未断的气。他抛个眼神给狗皮膏药,要他们继续往谷口退,他独自一人进去探究竟。狗皮膏药哪里肯依,三不管五不顾地紧跟上来。
  谷内仍旧是个“静”,久久才出来一两声“狗哭”,加倍地瘆人。他们绕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如果不算地上伏着的千来条尸首的话。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里,显见是先杀光了拼死抵抗的兵士们,再轻轻松松一刀一个结果了手无寸铁的老弱们。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缩紧、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翻下马背,趴在旁边一块山石上一阵干呕,直呕得额上青筋暴起。狗皮膏药赶紧过来给他拍背顺气。呕也呕不出什么,就是感觉五脏六腑颠踬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撑起来,尽量把脚步放稳,慢慢走到遍地尸首当中,去查,去看,去亲眼证实,得查证明白,给这些屈死的人一个交待。可,走不过去了,一只小手横在他脚下,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无望,眼眶大张,喉间一道刀伤,剁得太狠了,颈骨几乎全断。另只小手死死搂着那条瘦狗,人狗一处,狗替人挨了一刀,伤在了腰背,死得没那么快,哀哀呜咽着,时不时舔舔主人早已凉透的小脸。抬眼四望,昨夜扮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那对老夫妻,手箍着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们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为,亦不似蜀羌军所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来,三千弓/弩/手不是没来,来了,埋伏了,射杀了,现下“战果”就在他眼前倒伏着。杀了不算,还要斩草除根,专在这儿候着他,等他领残兵来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发,两百来人顷刻成糠筛。死犹不足,尚有余辜,灭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报上朝廷请功,说“叛将”何敬真阵前倒戈,滥杀无辜百姓,再三劝说无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尽歼之,为国朝除一患,为社稷去一忧。死无对证的一桩事,还不是随他们去编!
  人心丑恶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都被这丑恶的人心吞噬了。
  当是时,崖口边上一阵鼓噪,有人得意洋洋地指挥三千/弓/弩,斩草除根来了。还舍不得叫他们一下死绝,如猫戏鼠,射一会儿停一会儿,再问一句:“你不是号称‘何无敌’么?把这些死人救活啊!救不活你把剩下的这些领出去也成啊,别看着他们被一箭箭扎成刺猬啊!”。两百多兵士拼死冲杀,那人在上边从从容容看他们蹈死,“别费劲了,亏得你想到在鹰嘴口设伏,不然我们还挑不出这么好的地方来整治你呢!”
  何敬真抬头扫了一眼山崖上的人墙,他认得领头那个——王光实手下一员将官,惯常的溜须拍马,贪馋懒恶占全了,名声向来不好,此时小人得志,那张嘴脸更不好看。懒得看他,单说几句话,几句厉害话,句句切中三千弓/弩/手的“恻隐”与潜伏着的“后怕”。为首的或许不怕,但手底下的人会怕,他们没有那么硬的“后台”,一旦事发,极有可能被推出来做挡箭牌替死鬼。三千弓/弩/手失了准头,都想到了“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线生机足矣,余下这一百不到的人突了出去。何敬真照例断后,崖上那人见他就要走脱,愤恨焦急,抢过一架弓/弩瞄准劲射,那箭直奔他后背心而来,狗皮膏药发狂般催马把他撞开,那箭兜胸穿过,狗皮膏药身一软,直直坠下马背。何敬真心内的悲愤苍凉堆叠到了顶点,死心乏力,只是不甘!他把狗皮膏药捞上马,因伤在心口,不能趴,不能靠,他就这么架着他,艰难地朝谷口退。到了强/弩/之/末了,就剩一口心气撑在那里——不能死得那么窝囊,不能叫两千袍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叫三四百无辜死得无缘无故,不能纵凶手逍遥法外!

☆、终一条命

  来时两千余人,去时剩不满百,一多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若是就此沉底,永不能大白于天下,逝者如何瞑目,生者何以苟活?!
  何敬真架着狗皮膏药,领着不满百的残兵退到牧隆军寨附近一处幽僻地界,这地界在蔚州布防图上并未标出,还是与张晏然闲聊时偶然谈及的,当时留了心,想不到此刻竟能救命。日暮了,晚霞寂照,千鸟投林,百兽归山,这几十号残兵鸟兽不如,丧了家,失了群,满身伤,疲弊焦渴,留驻荒郊野外,连火都不敢生,怕引来追兵。
  狗皮膏药不行了。那一箭当胸穿过,箭上还淬了毒,疼得浑身打抖,人早迷糊了。何敬真把他扶下来的时候,他紧紧攥住他的战袍一角,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听才知道他喊的是“爹娘”,接着又喊“渴,要喝水”。伤重的,尤其是失血过多的,都不能马上喂水,一喂水死得更快。何敬真把他的头托起来,放他侧靠在自己身上。许是回光返照罢,狗皮膏药醒过一时,发现自己靠在何敬真身上,有点臊,想抽身却再也积蓄不起力气,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何敬真马上凑近问他:“要什么?”。他呆呆听着,想了想说,“我娘……”。何敬真贴到他耳边说,“放心。”。放心,他当然放心,这人的仁义与长情他看在眼里,既是让他放心,想必是有两全之法了。说实话,替他挡下这一箭他心甘情愿,只是难免有遗憾,还打算追随他到地老天荒,不想却半途撒手,从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见。他痴痴把他望着,最后一眼了,得望久点,看细点,看到不能看,望到黄泉碧落不相忘。一世就大胆这么一回罢,抬手摸摸这人的脸,生得这般好,今后再也看不成摸不着了……
  几年相随,看这人从个无品级的小卒子一路拼到如今,初时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搏命——一无父母兄弟,二无妻室子息,又没有人等着他封荫,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一颗心相当热,还有点天真,别人弃如敝履的“大道”与“仁义”,他偏偏当成信条,这样的性子可也真愁人,受了多少磨吃了多少亏都不见他与世人同流。还有那情蛊,这两年也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知道些情况,照那些说法,怕是一生无解了,这人要怎么办?
  也就是最后替他操一回心吧,此去便是阴阳永隔了,天高地厚,山遥水远,能朝他讨点活着时不敢讨的东西么?
  “哥……能、能亲我一口么?……”话说出口却又悔了,恨不能吃回肚里去,扯着干裂起皮的嘴角笑出一个不成形的笑,“……我、我瞎说的……”,话还拖着半截,那唇便软软的印在他额上,温热干燥,许一个诺,了一段结,终一条命。
  何敬真把他的头颈埋进怀里,定住,手掌从他被血污糟蹋得看不出本真的五官上一一划过,轻柔可心,无限温情,而后怀抱渐渐收紧,“咔嚓”一声,几十兵士同时感到颈骨一疼,一个人的疼痛被几十人的痛觉稀释,放开时,他双目闭合,唇角的笑依然不灭,走得出奇的平静。甚至称得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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