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还是难在了个“钱”字上。
何敬真说,这倒也不难,可以找人先借着。
张俊又苦笑,说的容易,这穷乡僻壤的,朝谁借去?谁愿意拿这么大一团肉包子去打狗?!
何敬真说这个不用发愁,都在我身上。
是没错。都在他身上。他自己就是一团肉包子,打出去,打出一堆钱回来。
说是这么说,可人家不信。
都在你身上?!张俊把他上上下下一扫——样貌倒是好样貌,衣装不行,一身半旧不新玄色外衫,靴子也磨得起了皮,束发的冠子都没有一顶,就这么拿根旧布条扎着,全身上下有值钱的没有?!
这新来的百户的底细张俊还是知道一点的,反正就是连穷亲戚都没有的一根孤拐子,真是好大海口!这样胡天胡地的虚吹虚唠,难不成还能把钱吹出来?!
张俊摇头叹气,当牛皮听听就算了。却不料这人吹牛有瘾,过了没两天又上门找他,正儿八经地和他说,银子大约后日能到,敢问大人要在何处点放?
吓!是真是假?!七八千银子呢,后日能到?!
张俊讪讪,顾及人家颜面,不好细问。不想后日一早,兵营内掌库房的小文书慌里慌张地敲开张俊房门,连说带比划,手舞足蹈地把库房内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一万多两银子“描”给他看。这么一描,他也坐不住了,跟在小文书屁股后头一阵疾跑,跑到库房门口,两人都板结了,不敢开门验看,怕是发梦,梦一醒那“长”出来的银子又自个儿缩回去了。小文书气喘、手抖,一串钥匙抖得“叮叮叮”,摆弄半天愣是找不着库房大门那把,急得张俊一手抢过,拨拨弄弄,寻出、开锁,用力把大门往左右两边一推——哗!银子!!整整四五列,都是银锭子!!
张千户跟穷了大半辈子,却在某天踩着了狗屎一夜暴富的穷酸似的,快手拈起一锭放进嘴里啃了一口——真的!足银!不灌铅、不贴铜!连银渣子都不掺!
小文书站在库房外头,鹅一般抻脖子呆立着,看张千户一排排地啃银锭子,啃得俩眼发绿,满脸潮红——腮帮子甩开来一口一个,啃了小半个时辰还啃不到一半,嘴酸死,只得停下。心里有数了——硬通货!都是真的!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衣装与家当可能不是一回事。面子与里子更是可以分开瞧。
就算是借来的,能一出手就是一万多两足银子,债主这腰也够粗的!欠债的这位背景估摸着也不一般,至少和债主的交情不一般!
点收了一万多足银,张千户容光焕发,亲自进到何敬真居停的那间小屋里道谢。千恩万谢,高帽子奉送了无数顶。两边都不惯这样奉承,越说越没得说。何敬真也看出来了,这位马屁常常拍在马腿上,这么熬油似的把“马屁”编成“高帽”,一定是有话不好说,不落忍的,就先开口问他:“张大人可是还有其他吩咐?”。张大人正致力于将马屁编成高帽,字斟句酌,千万小心,他这么一问,顿时忘了马屁编到了哪一节,开口瞪眼地望了一会儿手里捧着的一杯茶,再望一会儿正前方墙上挂着的一张弓,目光飘忽,支支吾吾道:“一万多银子……放完饷后还有不少节余,要不……咱们还是还回去吧,怕到时候还不起哩……怕是连利息都难凑……”
原来是担心这个。
“无妨,本钱不急,利钱属下已经付过了。”
吓!付、付过了?!一万多两的利,少说也要个百八十两的吧?!这就付过了?
“节余暂且存在库房内,将来要置办军械了,也不至于一下拿不出。”
“……”还置办军械?怎么看都是为长远计,可,他一个流水的百户,不定哪天就给调开了,想那么远,有用么?
“张大人,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讲嘛。”你都成了“衣食父母”了,讲两句话还能不让?
“县衙那头,是不是……”
张大人了悟,不用点破,知道他说的是县衙与驻军之间不能一直这么“事不成事”地摽着,现下粮饷都在人家手里扣着呢,自家的兵士饿“怂”了,拳头硬不过人家,那就得来软的,摆个宴请个人情,把大小鬼都请来,吃吃喝喝,许以小利,让他们讨点儿小便宜,“关口”就能好过些,等几时腰骨硬了,那时候再另说。宴请的盘费当然也先从这笔欠账中出。里子有了,面子上的事就该由头头出马,张俊一下收了人家一万多两的雪花银子,怪不好意思的,搜肠刮肚地再编出几顶高帽给何敬真戴上,这才终于起身告辞,回去张罗晚上宴请的事儿。
客人走了,何敬真从桌肚子里掏出一封写了一半的信,接笔续上。信是写给杨镇的,先是道谢,谢他在蔚州一案中为他上下活动,直言出证。而后道贺,贺他升任将军,调到蔚州战场做了西南总关防。最后是托付,两千袍泽的身后事要劳他多多经心,“抚幼赡老,乞望周全”。
一封书信能说的毕竟不多,其余意思只好放到言外去了。道谢只能浅浅的,与杨镇“粉身碎骨浑不怕,留下将帅种子再说话”的犯浑劲头并不相称。道贺也是淡淡的,他一早知道杨镇打了几场漂亮的翻身仗,与新任西南总监军薛凤九配合得不赖。二世祖虽然对用兵打仗不在行,但好歹也出自萧一山门下,没给师父长脸,但也不至于丢人丢到家外边去,不在行的地方他就闭嘴让人家说,放开了给人家做,出了事就一同担着。还有一件好处,二世祖做人不小气,世家出身,手敞惯了,杨镇朝他要钱要粮要军械,二话不说,一揸手,马上就漏出去了,漏多少心里没数。好在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刘中岩,积年的账房,出入多少、实数多少、尚欠多少、有无节余,一清二楚。不然,这俩,一个是只晓得操刀子砍人的丘八,一个是只晓得出不懂得入的少爷秧子,买三个铜板的小菜都能让人骗走七枚大钱的货色,仗打到一半钱就没了,哪里还有后来的几场大捷!
大捷之后,皇帝让杨镇自己提要求,想要什么就提,杨镇也不客气,马上提了一壶不开的——把我的将帅种子还给我!我还指着他给我打下刘建忠那老匹夫呢!皇帝的黑脸色透过圣旨颁到他跟前,他还浑不觉,打算再上一封奏折讨人,还是刘中岩读懂了圣旨上头一连串褒扬后边的威胁,劝他缓缓,别往风口浪尖上撞,省得带累你那将帅种子!
皇帝的圣旨里头还有另外一层谁也没读懂的意思——好不容易寻个由头把人从你手底下抠出来,还想要老子原样放回去?!滚!!
杨将军读不懂圣旨是正常的,皇帝玩心术是行家,一句话里头三四层意思,能读懂最外边那层就很不错了。所以说,还是普通书信好读,直白,要干什么要怎么干直说就完了。杨将军读完圣旨再去读何敬真那封言谢信,一开始只觉得无比通达畅快,读到最后,却又堵住了——原来道谢道贺都是表皮,“托付”才是真意,两千袍泽的身后事是沉甸甸的几十页纸,谁家里头境况如何,有多少家口亟待抚赡,一一列清道明。叫他说什么好呢?这人太“真”了。从古至今,有多少将官把手底伍卒的生死当回事?功成之后,脚下枯骨堆千叠万,有几人会去想这万千枯骨身后,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倚门悬望盼子归的孤老?有几人会为这些人的饥饱寒温生老病死忧心若此?自家性命尚且不知能否苟全,他这忧心是否有些多余?
杨将军花了一个半时辰把那厚厚的一叠“托付”读完,一个老粗,血流光了都不兴流泪的,硬是让这叠纸催下两行浊泪来。从此他立定主意——将帅种子不能这样埋没,不能叫人半途摧折,不能牛刀杀鸡,不能给扔到定县那鬼地方去生灭!他得和皇帝死磕,磕死也行,只要皇帝答应把人放回来!
然后杨将军就这么和皇帝“磕”上了,每回一有大小捷,绝对在奏报折子上一通“磕”——“臣叩请陛下圣恩”、“臣跪请陛下隆恩”、“臣顿首再拜,叩请陛下天恩”,圣恩隆恩天恩啥的都只和一个内容有关,就是把何敬真再调回他杨镇手下,哪怕平调也行,再不行降级调也好,总之这人是个天生的将帅材料,安天下定四方的一个大好人才,不能让他这样默默老死山林!磕头磕得多了,难免晕头转向,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跳脱,语句不甚通顺,读起来直眉瞪眼的,皇帝当场就给气笑了,御笔朱批,打了回去。杨将军其他要求准了,就这条,要么绝口不提,要么就是打马虎眼儿、绕圈圈,绕得杨将军七荤八素的。皇帝那头等着他识相点儿,从此闭嘴,谁知杨将军的狗脾气也很有几分狗的风骨,咬定不放松,一封接一封地往上递折子,估摸着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犟种!
☆、情债与钱债
杨将军与皇帝角劲角得热烈,何敬真那头倒是波澜不兴的,自上回借来一万多足银,放了薪饷,请了县衙一干大小鬼,人人待他都亲厚起来。兵们看他跟看一坨真金白银似的,抢着端茶递水清屋扫舍,一张张脸上的热乎劲头非常真实,伺候也相当卖力,绝对的指东往东,打西往西。县衙里的知县、县吏、皂役也都给面子,办点什么事快多了,不再像原先那般,针尖小事一拖拖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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