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你能带上我和旺财一道走么?”
旺财就是那条剩不多点儿毛的瘦狗,黑皱黑皱,老塌着腰,是条残废老狗。
“……你爷娘呢?”
“不知道呀……听刘大爷说,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让蜀军拉了兵伕……我娘么,去年逃战祸时走散了……”
“……”何敬真一下下抚着他溜圆的脑袋瓜子,心里那股隐痛迟迟下不去,实在无话可以慰藉这么小个孩儿,只能默不出声。一大一小静默了好久,小的有些不安,哀哀央告:“求你带上我走吧,刘大爷说他带不动我了,你带上我,我给你洗衣烧饭,做个役使奴仆可好么?”
“……”何敬真一阵心酸,想到十来年前自己甫入师门,也是这么样一套说辞,求师父雇他。乱离的惨痛直切眼前,他抵挡不住,就许了个空头愿:“我带你到蔚州,将你托给故人照应吧,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真的么?”小屁孩儿一双眼亮了起来,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可招人疼。
“真的。”何敬真勉力一笑,轻轻拍他后背,哄他入睡。
前头有披风包着,后头有一副怀抱暖着,还有一条好嗓子贴在耳朵边哼一支听不懂的歌谣。荒郊野外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上那两条“磨砂”嗓子远了,失了怙恃的凄惶远了,后路无着的忧心也远了,剩下暖烘烘的一种宁静,小屁孩儿舒舒服服睡过去了。何敬真把他放进军毯里裹好,让他好好睡。百姓们热闹一场,这时也都乏了,各自寻地方睡去。何敬真和守夜的兵士们一道站着戒备,有兵过来劝他去歇一歇,他摆摆手,慢慢将这片地界又走了一遍,反复子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遭遇的情况过几趟,蔚州布防变成一张图刻在脑子里,附近有几条大道小路,分别通向哪处,若遇敌袭从哪条路撤离最好。哪处有密林山川谷地,哪处能供藏身,哪处能布伏兵……
正想着,一名斥候来报,说是西南方向百余里开外有兵马朝蔚州疾驰,人数约在三万左右。何敬真听了心一沉——百余里……按正常速度,过不多久就要和他们正面遭遇,带着这么些老弱,跑是跑不及了,还是得分两路行动,一路由他领着做饵,引开大部分兵马,另一路护着三四百老弱退至二十里外的鹰嘴口,同时派快马火速向西南总关防王光实求援,若能得三千弓/弩/手伏于鹰嘴口山崖,待百姓尽数退入谷内,弓/弩/手引弓怒射,追兵必定不敢冒险追入,这么一来可保无虞。
将帅种子上了战场都有种本能,本能的知道应该怎么排兵布局,怎么进怎么退,前后左右一一瞻对,说白了,就是种打胜仗的本能。何敬真这么安排确实是那种情况下胜算最大的一种布局。可那是在人家肯配合的情况下。王光实正等着看他吃败仗呢,指望得上么?
再看看另一位,西南总监军赵青彦。先说说什么是“监军”,这玩意儿,你说是虚职么,它又管着整个战场的监察,甚至还能对战将的排兵布局指手画脚;可要说是实职么,任监军的不是太监就是“纨绔”,一水儿的屁事不懂。好比黏在牛马身上的大跳蚤,不出血不出力,轻轻松松就把战功挣下了。这是打前朝起就积下的陋规,一来防止将官们拥兵自重,派个监军拦路、挡道兼掣肘;二来世家大族的子弟们要到朝堂上接干爹亲爹的位子,没有点儿“功绩”面子上难看,就需要这类“出了错别人担着,有了功自己吞下”的位子,供“纨绔”们做进身之阶。再说说赵青彦,此人有两重身份,一重是左相赵梓言的侄儿,正正宗宗的一只“纨绔”,另一重是“书生”,书读得不老少,而且专好读兵书,也颇写了几篇谈古论今的所谓“战事点评”,这回能到蔚州任总监军,赵相可是使了好大劲的,他们的谋划是这样的,若是蔚州这仗胜了,封个实缺不成问题,赵相在朝堂上又多了一条膀臂,若是败了,反正有战将们顶着,罚也罚不到他头上,油水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赵相能不一口咬上去么?!就是赵青彦本人也一再上书自请到蔚州前线去“为国效力”。真能效力也就罢了,凭他那副肉大身沉、让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出得了力才怪!再说了,书生监军就好比武夫治学,得悠着点儿,不然一不小心就是出大悲剧!看看这位凭着几封“战事点评”当上监军的“书生”干下的好事——到了蔚州二话不说,先把原先梁衍邦收缩至州衙附近的十万人马分到整条战线上,拖得又长又散,若是蔚州州衙有险,根本集中不起兵力回援。这样的“人才”,敢指望他给你配合好么?!
前边这些和最后这条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公事”,哪曾想西南总监军此行不单为“公”,关键的,还为了“私”。犹记当年何敬真升任副将后,派亲信彻查克扣粮饷的“蛀虫”,连杀了十几条人,其中有一条就是赵公子的私交,这私交可不简单,那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且,兄弟的“妹子”正好是赵公子的宠妾,勾栏院里的头牌,向来柔媚多情最肯奉承,自从自家哥哥挨了断头刀,妹子成天到晚哭哭啼啼,平日里常玩的那些花样也不肯做了,定要赵公子把仇家杀灭后才同他“续前缘”。赵公子急得茶饭不香,这回出来是带着“任务”的,不了“旧账”不行。公事连着私仇,那还好得了?
两位极其关紧的人物都把“私”摆在了“公”之前,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先毁了,何敬真于是吃了入军旅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败仗。
☆、世事人心
应当说何敬真手底下的兵还是相当硬扎的,派往王光实处求援的两队人都在时限之前就赶到了,顺利见到了王光实和赵青彦,报上前线急况,也确实得了这两位的准信才往回返的。王光实红口白牙,说出一番两肋插刀的话来,让“何副将”放心,必定“从其所请”,派三千/弓/弩熟手伏于鹰嘴口,另再派一万兵马靠前接应,务保我“烝民”安全无虞!
西南总关防么,这么大一个官,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啐口吐沫就是颗钉的人物,殊不知此人向来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当放出去的屁,一会儿连味儿都飘没了,尤其是叫他记恨上的或是眼热上的,管你公私呢!管你死活呢!谁信谁活该!
何敬真在世事人心上受的第一重磋磨,就来自于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王光实。他太“真”,做事总凭常理,讲道义,没想过这世上大多数人做事并不凭常理,也从不讲道义,可以为自家一人而轻天下,亦可以为“鸡毛蒜皮”而暗自怀恨,不论公私不分轻重不顾缓急,必欲置“仇家”于死地而后快。萧一山让他“行简守真”,其实就是让他看开些,对“世事人心”别抱太大指望,有些事不能光靠自己,有些事又不能净看旁人,做人之难,就难在了把握分寸上。
鹰嘴口一役,何敬真得了回信,安心领着一队人马往西面怀远县奔突,另一队护着三四百老弱往东面鹰嘴口退却。蜀羌军也分两路追过去,三万人,分出两万追何敬真,也真是下血本了。一直追到怀远附近的得胜军寨,守寨的将官偏不放何敬真这千把号人进去,说是接到西南总关防的关防令,战时戒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交涉未毕,守官已失了耐性,竟示意弓/弩/手/放箭强行驱赶,何敬真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奔。这下真成了亡命了,前无生天,后有追兵,天地之大竟至无处容身。
蜀羌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吃下他们这队人了,任他们如何,只是紧咬不放。又奔了十余里,终陷包围。千把人对上两万蜀羌军,蜀军战力如何暂且不表,这些羌人可不是吃素的,力大无穷,使一种样式怪异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正面对击,“锵”的一声,两边兵器撞在一处,虎口立刻麻了。若是让这些人扯到手脚,能生生将骨骼掰碎!何敬真一行从清晨苦战至日中,箭矢用尽,就用弓/弩/架/子去拼命。包围圈越缩越小,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声喊话:“主人说了,留下中间那人,其余尽数剿灭!”
原来是想留个活口,怪不得攻势慢了下来。
包围圈外边,正北方有个人端坐在一抬肩舆上,脸上蒙着“覆面”,看不出面目,战场上这么摆排场,当然是这群追兵的头目,何敬真默默蓄积,骤然发力往正北冲锋,一连砍倒几名蜀军,这下阵脚乱了,都没提防这三百多残兵竟敢做困兽斗,要玉石焚,一时间都只顾着填正北的缺口“护主”去了。西边豁出个小口,一员伤兵搂紧一名蜀军,操起白刃从背后扎进去,一刀捅个对穿,用性命将这豁口再撕大些,三百多残兵极有秩序地往豁口退。何敬真照例断后,等到这豁口再也撑不住要闭拢了,他才最后一个退却。那条嗓子又出来喊话了:“快!快拦住他!拦住最后那个!!主人说了,今日若让那人走脱,回去以后军法处置!!”
“主人”应当是羌兵们的头头,一有喊话,羌兵们便都手忙脚乱,蜀兵们大多不动弹,因这队残兵太棘手,领头那个更是少见的悍横——一箭把他们三个蜀兵串成“糖堆儿”,一把空/弓/弩架子都能让他舞成利刃,上来就击杀一人,身上挨了两三刀还不倒!未必要这么勤快上前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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