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参将一日三餐和兵士们一道吃,兵士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到了饭点儿也一样列队打饭,兵们见整个兵营最大的官和他们一道打饭,屁股给火燎了似的不安稳,一个劲的把他往前让,他把盛饭的口盅朝让他的兵头壳上轻轻一敲:吃你的去!让啥让!老子正当壮年,用得着你让!打好了饭也和兵士一样随地一蹲就稀里呼噜扒拉起来,吃得山呼海啸。正吃着呢,刺眼的来了——何敬真从练兵场上下来,也过来打饭了,打饭就打饭了呗,瞧瞧身边围着的那一圈东西,赶又赶不走,干嘛不光明正大的差遣?非得自己站进队里排,那一圈累赘也“赘”在旁边,把前后都扰得不堪,动不动就是:“起开起开!没见我哥在这儿排着了么?插什么队?!”
哥!好一个哥!
碰上新兵蛋子也就罢了,忍气吞声挨着推搡。碰上老兵油子,马上就掐起来,打架也纠帮结伙,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各扯出一帮人来,饭是顾不上吃了,先打了再说!老兵油子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颇通晓一些贱招,打起来下手也不知道轻重;新兵蛋子亦不怯场,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拳脚胡乱招呼。也不是第一回了,杨参将眼不见心不烦,使个眼色让百户们过来,谁的人谁领回去,该怎么罚还怎么罚,小惩大诫,若是还有下回就等着回家吃自己!
进来还没几天呢,都打了两回了,看这架势以后还有数不完的“下文”。下文会不会“烂尾”了呢?杨镇心里也有些吃不准。人的气韵风骨是天生的,招谁惹谁也是天生的。帅的特质里边就必得有这么一条:能招惹人。他说什么人家都信,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冲锋绝不后退,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这小子是招惹了,可招惹的都是一些牛皮牛筋,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帅的威信光靠“招惹”还不行,最终还得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何敬真真正露出锋芒,让手底下几十条丘八对他口服心服,是在入伍两个多月以后了。那时阳和一战吃紧,梁衍邦发号令让杨镇速带所募新兵往沿河口方向急行军,务必在两日内赶到。杨镇一部走到了阳和与雍州交界的吴县,与李天泽麾下的范文焕部骤然相遇,根本来不及调整队形,一下子就被范文焕的骑兵冲散了。缺天时,当时正是酉牌时分,天黑的很,人被冲散以后很难再聚起来。地形又相当不利,吴县入阳和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过,羊葫芦似的头窄浅肚腹宽,进入容易出来难。最要命的是,杨镇手底下这支兵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练了不到三个月,刚习惯军旅的行事安排,刀剑斧钺都还没使顺手。对上范文焕久经沙场的骑兵,正好让人家堵着打、追着打、围着打,马踏死的、迎头一刀砍死的、被围起来乱刀斩死的,这一下就去了十之二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就惨淡收场。
何敬真那队还算有点时运,前边一大截进了山谷没多久就乱了,他们四个小队还留在谷外,他马上领着尾巴这群人往外退。队长王二彪不干了,说前边的弟兄正蹈死呢,他们不上去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跑,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他这么一说,本打算随何敬真去的人又站下了,看样子不给套过得去的说辞他们是不会跟他走的。何敬真扫了一眼环在他俩身边的两垛人,长话短说。他说从刚才杀过来的零星人马来看,军容整肃,黑甲黑旗,虽然看不分明,但依照战局推断,前边遭遇的极可能是后梁李天泽麾下的黑甲骑兵。深夜涉险取道与阳和交界的吴县一定是万不得已。这样不要命地从敌方地盘上擦过一般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解兵围,二是为解粮缺,三是兵行险招从敌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奇袭。李天泽统兵十万围阳和,阳和是个小城,十万够用了,兵不缺。吴县与阳和隔着两座巨峰,峰险绝,上下只有一条砂石铺就的栈道,栈道上设有石垒关卡,攻过去代价比直攻阳和大多了,赔本买卖人家不会做。那就剩缺粮一桩了。李天泽十万大军一天的吃喝嚼裹至少数万斤粮草,他们从东南渡楚水而来,突进急行,粮草必定仰赖后续补给。十几天前沈舟夺下闽江入楚水的关口,断了李天泽从水上运粮草的唯一通路。若是粮草不继,饿狠了的兵士提不起精神攒不足力气攻城,李天泽下了大本钱围了三个来月的阳和一战就要蚀本了。为了吃下阳和,粮足是必须的。派精兵深夜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押粮也是必须的。只没提防会与敌方迎头撞上。他们队伍尾巴上这百来号人能做的事不是去和前边的弟兄一同蹈死,而是另辟蹊径,为两千多条性命谋一线生机。
能不能谋,谋不谋得好,关键在两个字,一是“守”,二是“扰”。守就是派人守住出口,等着与杨镇领出来的残兵会合。遭逢如此变数,杨镇必定会想办法找援手,送信的差使总得有个不伤不残身强力壮,能一夜不停奔走的人去领。扰就是挑几十号自认嗓门亮得特别开、劲头憋得特别足的人,从右边山谷中段爬上去,几垛几垛散开,扯直嗓子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深夜行经敌方地盘,人手也不是非常多,心虚是难免的,猛然间听这么一耳朵,甭管是真是假,都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话已经摊明白了,说的入情入理,那还有啥可犹豫的,百来号人都乖乖听候安排。“守”一队二十来人,由王二彪领着;“扰”一队九十多人,由何敬真领着。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
范文焕确实奉命领一队黑甲精兵押运粮草送至阳和前线,刚到闽江就听说江口被沈舟攻取,不得不改道陆路,从吴县入阳和,想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去的,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千来号铁骑押着数十辆粮草辎重,马蹄上钉的都是“灭声掌”,一行人马悄默声地穿过山谷,就快要出去了,不意竟突然撞上杨镇的三千步兵。他们也着急忙慌,不过是新兵蛋子与训练有素的精锐之间的区别罢了,人家慌一阵马上就稳住了,而且还能即刻组织起有效反击来。反击的重点在于确保粮草无闪失,把挡道的杀下去也就罢了,不敢恋战,千来号精骑排列齐整护着粮草往谷口冲锋,正当此时,右边山谷骤然听见有人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
前锋的马队犹豫了一阵,错了几步,中间那截就跟不上了,一辆运粮车的后车辙陷进泥坑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一着急破绽就露出来了。何敬真等的就是这刻,他在箭尖上缠了一圈棉布,浸足了豆油。陈大牛一早就擦着火石在一旁候着了,何敬真一个眼色他就上来引火,火起弦定,一眨眼的工夫箭就流星一样拖着火苗飞驰而去。箭出去以后何敬真才觉出自己身上被冷汗泡透了。这才顾得上想后果。后果是严重的,尤其是射不中的时候。他们九十几号人的位置暴露了不算,范文焕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前后想想马上就明白这是个伪局,专为诈他们的,下起杀手来就更不手软,到那时只怕伤亡更加惨重,局面会更乱更难收拾。而且,他只有一半的把握射出去那箭能顺利落在粮草垛上。太远了,天又太黑,那箭发出去靠的不是目力,是耳力——极微妙的车辙与地面磨擦、前后龃龉,蹭蹬不前的声音。至于射出去以后能否引燃那垛粮草,他一成把握也无。豆油与棉布本就不是趁手的材料,是“无米之炊”下的拼凑。
万幸当时正值冬末,天干物燥,风向刚好是西南风,箭借了好风的力,落点很刁钻——落在了那一大垛粮草的左前方。陷进地里的车辙在右后方,推车的兵、拉车的兵都顾着后车轮了,没顾得上前边。说来也玄得很,火苗子随箭尖没入粮草垛子后,小死了一阵,明火灭了,在干粮草里焖了一刻才缓缓还阳,慢慢舔舐,薄积厚发,从内往外燃的火,大起来就很吓人。这时杨镇也转过弯来了,领着残部往左右山谷跑,一边跑一边喊“梁衍邦领兵从吴县攻过来啦!!”。擂鼓的擂鼓,连伙夫造饭用的那口大锅都派上了用场,铿铿锵锵、咚咚咚咚,鼓噪声从前后左右掩至,范文焕也顾不上验真伪了,领着其余车马往谷口急撤,队伍拉出来竟有几份狼狈。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杨镇安排了血书印信,挑了自告奋勇的王二彪和赵四五,要他们火速送往五十里外的吴县县衙,交给驻在那儿的营官卢世杰。两人不辱使命,天蒙蒙亮时将急信送抵。卢世杰与杨镇的交情不一般,打小一块儿玩尿泥、一块儿逃学、一块儿挨爹揍、一块儿入伍、一块儿出生入死,糗事丑事彼此都存着一箩筐呢,说话没遮拦,信上也净是些糙话,什么“癞□□你可得把路过你地面的苍蝇盯好了!放跑了他们地下相见看我掐不死你!”。卢世杰见信二话不说,披上战甲扯出人马,抄近路在关城口外的一处密林里设伏。
吴县山穷水恶,山匪一茬一茬地出,阳和没动静时,驻跸的兵们就拿露头的山匪练手。看得出来卢世杰手底下这队兵平日里没少做这类功课,野战的门路相当熟,两千人贴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沉得住气,等范文焕一队骑兵完完整整落进套里才开始动手。范文焕一夜惊魂都还没缓过来呢,前方密林看来颇太平,谁想一进去又是场惊吓。卢世杰手底下的兵都是老兵油子,一家老小都指着他们那点儿微薄的薪饷活命,多少年没见过满尖满屯的粮草了,这会子一看见几十大车的东西,眼都绿了,登时浑身是胆满身有劲,拼死冲锋杀声震天。范文焕那边也知道厉害,这批粮草若是丢了,回去也没有活路,不豁出去不行。双方鏖战一天一夜,死伤甚众。卢世杰这边胜在人多、地形熟,抢就行了,不用保什么,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粮草也不心疼。范文焕那边吃亏在骑兵叫绊马索绊倒不少,运粮车又给兜天网罩住,又兼着要保护粮草,左奔右突,顾此失彼。也算他能耐,一千骑兵折损了四百多,用人命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三分之一的粮草从关城东边的一条小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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