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何敬真那一队:什么赵四五、王二彪、张狗剩、李狗蛋、陈大牛……
庄户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讲究,加上乱世里天天亡命,不求其他只求好养活,名字越起越贱、越起越糙,于是何敬真这仨字在成群结队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当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当场便脱颖而出,被另誊在一张纸上,呈上了主选官的案台。
主选官叫杨镇,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员悍将,这回到雍州是为阳和一战补充兵源来了。他先将雍州城内的三个选兵点挨个儿巡一圈再回到营帐里,翻了翻誊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来掌掌眼。虽说是新兵蛋子,头儿的人选也马虎不得,站到面前了,先看人,神态是否从容、应对是否得当,接着再问有啥本事没有,有的话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队报了四个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个上去的叫王二彪,往营帐前一站几乎把门户霸牢了,小山似的块头但绝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来虎虎生风、矫健有余,跳腾起来也十分轻巧。杨镇问他,除了会舞弄菜刀,还有其他本事没有,他说有,一顿能吃一脸盆然后连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赶路,还说用他送急报最合适。杨镇笑骂:“啐!都还没上战场砍过人呢就在这儿穷扯,到时候派你个斥候的活儿,刀林箭雨中来回,尸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难看的都有!可别吓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当即就直头愣脑地顶回去:“俺敢立下军令状!若是阵前吓尿了,砍俺的头祭旗!”杨镇被堵在台上下不来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值得一赞!名字我记下了!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一下来了俩,是双生子,一个叫张福一个叫张寿,手拖着手进来的,进来以后就这么直愣愣瞪着杨镇瞧——嗯,胆子还算大,瞪这么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估计是俩二愣子。他们瞪着杨镇看,杨镇也在打量他们:高是真高,进营帐得猫着腰进,但瘦得跟俩鬼似的,跑得动?别跑着跑着一头栽下去起不来还带倒前边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会点儿特别的本事呢?
“说吧,都会些啥?”
“……细作……”双生子异口同声。
“啥?”
“……细作……”这回还自带回声。那口幽幽的气含在两张嘴里似断非断,咬嚼撕扯出俩字儿来,杨镇一身鸡皮悄然绽放,颗粒坚实,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
倒还真是“细作”的好材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人,眉眼一样、穿戴一样、连那股提搂不起来的蔫吧劲都一样,派一个出去敌国当细作,过段时间还能回收,再派另一个过去,来回倒都倒不出破绽。不错,有栽培的余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儿呢,吃他俩仨月,豆芽菜也能养肥实。当新兵蛋子的头儿未必合适,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战场上说不好几时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个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面杨镇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模样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罢了,还带一股描画不出的气韵,从根骨里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这个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饶不过他,哪怕他躲进人堆里也能被一双双眼睛从千万人中筛出来。是金银珠玉还是拖后腿的粪土,就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张弓恐怕是个摆设罢。”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锐气。
何敬真静静站在营帐前,并不辩解,不温不火不躁不愠,但目光是大胆的,把所有不好说的话都摆在里边,让贬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哟喝!不赖嘛!别人递过来一个衅头,这小子不声不响闷头咽下,没有急赤白脸地撵上来辩解,沉得住气,而且还不白吃亏,你看他眼神,绝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揉搓的软柿子!
“这样吧,我让你射个东西,射下来了你就留下,射不下来你就回去,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杨镇是认真想试试这家伙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这一试能试出个活宝贝来。他指着营帐外的军旗,让何敬真射旗子顶上那圈红缨子。旗杆离地有几十丈,红缨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从底下往上望两眼都发花了,还谈什么引弓射箭!
何敬真没用身上背的那张弓,他问把门的兵借了一把弓和一支箭,都不用瞄准,扯满定弦,瞬间破空,箭尖从红缨子中间穿过、割断绳圈,连箭带缨子一齐落下,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了。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兵们还在咬耳朵,嘈嘈切切地议论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笔估计熟练过拿弓的小子这次怕是要出洋相了,有的甚至意味深长地冲他吹口哨,调门弯弯绕绕的,是小寡妇上坟与小尼姑思春的杂糅。军营里一帮糙汉子常年缺乏女人滋润,平日里说话荤素不忌,遇见个长相出挑的,即便是公的也忍不住有点歪斜心思。想得正深、说的正热,这一箭出去,好了,嘴都自动合上了,歪斜心思都给治正了。一圈兵让出一条路来让何敬真走,知道这小子不是只软脚蟹,小露一手就这么了得,真正施展开来还不知道多扎手呢!
杨镇见了那身手也是一震——这小子!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
杨参将指挥布局的才能一般,但识人可是一等一的,眼睛够毒,什么人今后有几分进展他心里都有个大概。他说何敬真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凭的并不单是他这一箭,人的气韵是有定数的,有的人生来毛糙,你让他做细致活儿就不行;有的人生来气量狭小,你让他做些合群的事儿就要砸锅。带兵打仗最要紧的品格是什么?是心定。胜了能审时度势不轻易追过去,败了能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该粗的时候不能计较小节,该细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难得很哪!
周朝从开国到现在,也就是老帅褚季野才勉强够格称“帅”,沈舟梁衍邦也就是良将的料。
这小子的气韵行动颇有褚帅当年遗风,只不过年岁太轻,还缺历练,有些棱角还要磨一磨。
总而言之,何敬真从此在杨参将心里排上号了。
此次在雍州招上来的三千人,分成一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配俩头儿,两百人一一看下来也费了好半天。正式安排是在转天清早集合练兵时下的,何敬真那队,王二彪做了队长,他做个副队长。杨镇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有意给个与他能力不相符的位子,想借这安排探探这小子的心性品格——可还容得下人、可还镇得住人?三十个人一队的兵也是个小池子,鱼虾螃蟹乌龟王八啥都有,如何才能让这些杂合们乖乖听话,那可是门学问。
招来的三千人各有下落,都归到自己队里去,副队长要负责把每员兵的家底癖性嗜好弄清楚,写成一本小册子呈给百户们。再由百户们根据这册子所述给兵们派具体的活儿。若是副队长不识字,那就从队里找个识字的来代笔,若是整队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那就直接口头报给军里的文书。限期一月,一月后未完成派下任务的副队长就地免了,换个递补的上来接着报,报到完成为止。一月后,一百队里头有三队还未完成的,副队长就地免了不算,还当众受了鞭笞,鞭上蘸了盐卤,抽得皮开肉绽,且有得疼呢!
规矩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乱世中募兵可挑拣的余地不多,标准也不能往高里定,选上来的这三千人里边,流民有、逃犯有、山匪有,各路亡命徒都可能混杂当中,刺头不少,如果不在一开始把规矩立好,越到后边这些人越有可能成为隐患,上了战场哗变起来谁也吃不消。
何敬真那队里边就有不少的刺头,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那些人的家底癖性嗜好他摸得一清二楚,落笔简白扼要、直书不隐,一手字习的是颜士晴与虞允文,飘逸秀长骨挺神立,能自成一派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属于少壮不努力老大再回头的类型,打小看见书就头疼,反正他们一家上下从爷到爸到叔到舅都是丘八,都是一见书就捏鼻子绕道的武夫,没谁认真和他计较书读没读、读进了多少,于是杨参将就这么混了几年私塾,出来报了名入了伍,边打边升官,越升官越觉得之前学的那点皮毛还不够塞牙缝的,逢到敌方摆阵,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几乎当场梗死,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闷亏暗亏吃得多了,从战场上下来就“恶补”,十全大补,啥都囫囵嚼,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书画金石一概不放过,全方位无死角的无数场恶补之后,他连颜士晴和虞允文都认得了,一笔字是好是歹就更不在话下。见了那小子一笔字情不自禁多瞧了几眼,心里又默默记上一笔——字不错。然后何敬真在杨参将那儿就简化成了三个优点:弓箭神准、沉得下心、写字不赖。
☆、锋芒初露
当然,毛病也是有的,还不少,其他就不说了,单说凡事亲力亲为、不爱假手他人这一桩,若是今后不打算认真栽培也就罢了,定好了要往将帅一级磨砺的,凡事亲力亲为、不会差遣调度迟早得累死,累不死手底下的人无事可做了,闲得到处惹是非,那不乱套了么其实,他身边不乏献殷勤的,不论这些跟前跟后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该利用的就要善加利用。像那个牛皮糖似的陈大牛,绑个头巾,一块脏兮兮的布从右脑勺围到左脑勺,人生得不工整,吃天鹅肉的心还挺大。他从何敬真入伍第一天起就贱兮兮的贴过去,睡觉是大通铺,何敬真睡通铺边角,他早早就把铺盖卷排在何敬真旁边,洗个澡的工夫他都黏上去,本想做点啥,被何敬真一拳揍翻在地、仔仔细细教训一顿,打那往后彻底服帖了。虽然言语上忍不住擦点边,一擦边就挨揍,越挨揍就越爱黏牢何敬真,滚刀肉,怎么剁都不离开刃,简直到了离了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派个活儿给他还不得乐死!这么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都不知道用,怎么想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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