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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本以为皇帝要留下故人叙话的,谁知竟没有,安排完毕就挥挥手让退下了。老流氓蹑手蹑脚退到营帐门口,刚想撒丫子跑路,皇帝发话了:“吕相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被点了名的老流氓好一番心惊肉跳,心想这位主儿也太明察秋毫了吧?!我这儿哪露出一星半点了?!
  皇帝指了指营帐门口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看这架势,篇幅短不了!
  吕相没敢整个屁股坐踏实了,半拉屁股挨着凳板、半拉屁股悬空,很受罪地“挂”在椅子上。
  “何敬真是朕的师弟。”
  老流氓还在费劲调适屁股蛋子与凳板架子之间的最佳接触比例,皇帝突然就发声了。惊吓是巨大的,吕相几乎当场摔个屁股墩,险险稳住,着急忙慌地抬头看看皇帝瞧见他这副洋相没,不曾想正正好看见皇帝在揉眉心。他们相识至今,皇帝一直精力过人,批折子通宵达旦,洗把脸胡乱填几口粥食就接着上朝去了,上了朝成堆成堆的杂毛鸟儿胡乱扑腾,各个都很有能耐,围追堵截,钻皇帝的言语空子,一点也不能马虎。还尝试过七八天连轴转,那时候都不见皇帝露出这样心力交瘁的疲态——四个昼夜的马不停蹄在他眼眶周围留下淡淡一圈青影,双眼枯涩,身疲神怠,显见是让刚才一场情动耗干了。

☆、师兄弟三年之后的再见面

  吕相忽然就同情起皇帝来——注定要夭折的一段情把这青年天子折磨得够呛。若是个女子或许还能设法弄进宫去成全一番,哪怕位分低点儿呢,总还能放在眼前。偏是个大男人,一张皮相看着再销魂,底下也是个不好惹的硬扎角色。从战报上来看,月黑风高兵荒马乱之际、百丈开外能凭耳力一箭烧了范文焕一车粮草的,是好下嘴的么?!况且还有个师兄弟的名分,若是关系坐实了,说出去也难听死了,千秋万古的难听——佞幸!哪怕这位“故人”今后当真为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一入此流,史笔就断他是个“玩意儿”。以色侍人、玩意儿、佞幸,屈死在这上头的还少么?死后不得安生的还少么?
  老流氓一颗黑心肝难得动一回恻隐,想曲里拐弯地安慰安慰皇帝,谁知皇帝没要他安慰,直接给他派活儿了。
  “国事繁忙,朕后日一早启程……有几句话要同师弟说,卿去安排个时机。”
  “卿”一双眯睎眼瞪得浑圆,当时就傻那儿了!
  “陛……陛下……”
  “卿”结巴了,他觉着事情太荒唐,忍不住想劝谏劝谏。
  “怎么?”皇帝虎着脸,就差没说“事若不偕,提头来见!”了。
  吕相是破过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势比人强,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这事得从长计议,别把皇帝惹急了。于是便窝窝囊囊地接下了这份“扯皮条”的活计。
  应当说吕相还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上就钻了个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领到了皇帝跟前。想着功成身退,倒霉催的!又让皇帝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垂头丧气地杵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防备有人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看的。没有别人,就吕相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还边替皇帝着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个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里说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么一碰上故人就净扯些没用的?!
  师兄问:怎么不来留阳找我?
  师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时候舍了些银钱给一位朋友救急,盘缠不够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
  就顺势入了伍,混碗饭吃。
  后半句没说。师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纤尘,未曾被岁月风尘砥砺,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蚀。
  师兄心里一股莫名感伤。不单是为师弟那个依旧干净的笑,还为他懵懂的意态——他为他千里赴边,一路上情丝缠卷,明知道两人之间顶多就是师兄弟的情分,还是不肯断念。从留阳到青州、再到雍州,进了吴县了,依照前几日的速度,星夜驰往,凌晨时分便能到阳和大营。然而忽然惴惴,踌躇踟蹰,不敢前往,于是在吴县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样没有睡意,睁眼闭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湿的背脊。明白自己这病入了膏肓,无药可医的,除非用些别样手段……
  各种“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没,师兄于是默默然、脉脉然。
  师弟见师兄默默,不在状态,就又没话找话:师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见不论君臣,论师兄弟,师弟这句关心不乏真情,也颇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师兄的心。
  师兄想:不见也就罢了,见了面说不到两句就要走。旁的师兄弟见了面叙个温寒,道声辛苦,说畅快了顺道讨个好差事,面前这个算怎么回事?撒个娇都不会!
  别扭得很了。
  师兄别别扭扭问:等等!你要去哪!
  师弟懵懵懂懂答:回营房看会儿书。杨大人拿了几本兵法给我,让我吃透了再给他说说想法。
  师兄默默在心里记了杨参将一笔小黑账,绕到门边,不动声色地挡住出口,说,本想直接将你拔至禁军的……
  皇帝的意思是,当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阳找我就好了,我将你安排进禁军里,禁军拱卫京师,毕竟比前线安全多了。现下入了伍,定了编,上前线是定了的。刀剑无眼,万一又个闪失可怎么好……
  禁军是什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照皇帝这个口风,极有可能拔成殿前侍卫的一个小小头目,经过三五年历练,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卫统领,那可是日夜不离身畔的。
  吃不着,落个饱看也好。
  吕相在外头听得一阵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着吧,后边事儿多着呢!
  若不是这场大捷,师弟还默默无闻地在军旅里呆着。不过,呆也呆不久。皇帝与萧一山时不时有书信往来,迟早有天知道师弟进了乱世里。按照师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条,迟早会变成各类传言在军旅里流转,迟早有天传言长出脚来,爬进师兄耳朵里。再不然凭借师弟手底下的硬扎手段,战功迟早能有,师兄的案头上跑不掉师弟的名字。什么时候露了眼,什么时候超拔上来,顺理成章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师弟居然到了杨镇手上。搁在别的将领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没有多余的话,碰上杨镇就不行,这人太耿直,他认定的将帅“种子”,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去!殿前侍卫,牛刀杀鸡嘛,怎么能给你这么样浪费!
  皇帝知道杨参将的狗脾气,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别想把人领走,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踌躇良久,师兄说:我在留阳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样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弟仍旧懵懂,不知道师兄为啥要在留阳等他,又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应个“好”。
  师兄又问:对了,你说你在青州把钱舍给了一位朋友?
  对于这个向来孑然一身的师弟居然有了个“朋友”,且甫相交便慷慨解囊,师父准备的几百两银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余一点零碎铜板,弄得连上留阳的盘缠都没有。师兄心里还是膈应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细。
  师弟倒也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师弟口中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路人名叫张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岁失怙,靠母亲一力支撑家计。张母是个看得远、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却舍得花钱供孩子上私塾。寒门小户生活艰辛自是不必说,读书的盘费太大,到了张晏然十六七的年岁,供不起了,托了一个远房姑表亲的门路,在浦沅县衙里挂了个“岁官”的零散邑役,领一份薄俸贴补家用。每年立春走乡过村“说春”,劝课农桑,让农人们早日松田犁地,莫待春日晚。立夏麦子灌浆了、稻米渐满了,还是走村串户“讲夏”,提醒农家注意虫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间地头要管好。立秋日头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乡村里来回转悠,让大家注意鸟雀天气,大半年的辛苦,别功亏一篑。立冬凉气聚集,提醒乡里乡亲收了的稻米要及时囤储,最好种一季杂菜,给土地积攒积攒肥力,来年庄稼好养。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闲,整日与农家缠在一处,桑蚕稻麦、耕作种养都能说得出几分道理。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读书人,书读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偏偏自以为是。他和谁都能说到一处,谁都不厌他。他做岁官管着的那几个小村落,人人都熟识他,孩儿们围着他和他讨糖吃,没糖就要他摘几片柳树叶子编个小小竹鸡,编好了凑在嘴边“嚯叽嚯叽”一路吹去,调子圆满,是乱世里少有的太平景色。
  何敬真走到这处小小村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儿围着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缠闹,要他编个什么。男子对着七八个小鸡仔似的闹腾的小屁孩儿也不乏耐性,让他们从小到大、由矮到高依次排好,同时双手如飞,一会儿就编出一支支小小叶笛,一个个发下去,谁都有,皆大欢喜。孩子们散了,男子先迎上来开了口:“在下浦沅张晏然,阁下可是刚从远路来?”两边就这么聊上了,谈得投机,又见天色将晚,一方便邀另方到家中留宿。都没去想乱世当中对方是否心有不轨,是否心有所图,这么相邀是否合适。到了张家,张母也是尽心招待,吊在房檐上留着过年吃的腊肉割下一大块,和着青蒜炒了,烙几张葱花饼,饼上再磕两个鸡蛋,打一壶地瓜酒,熬一锅新米饭,煮几个自家种的老玉米,这顿饭就很丰盛了。在路人家里留了两天,何敬真预备上路了,想着要如何给对方留点儿银两,又不伤彼此情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好办法。也是恰好,浦沅县衙刚刚接到上头来的科考意旨,说是不看门户,单论本事的。张晏然那个远房姑表亲亲自上门来递消息。寒门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了,母子二人自然欢欣。欢欣过后便是发愁,才学有抱负有,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连浦沅都出不去,更别说山长水远的留阳了。何敬真倾囊相助,张晏然也不推辞。大恩不言谢,那是因为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的“谢”字太过容易,雪中送炭的恩情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谢”就能了结的。钱能用到点子上,成了器,将来有了能力,得了机缘,真金白银真刀真枪的报偿才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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