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禹连,你可听过‘指鹿为马’这个词?”
连滚带爬
秦朝时,宦官赵高试图要谋权篡位,为了试验朝廷中有哪些大臣顺从他的意愿,特地呈上一只鹿给胡亥,并说这是马。胡亥不信,赵高便在朝堂之上问各位大臣,这是鹿,还是马?
赵高的亲信自然说那是马,不敢得罪权贵的人,也说那是马,而那些坚信真理不为权势所动的人,在说了实话以后,一个个都被处死了。
当日是赵高,今日就是王恒。中秋宴,请你来,便是试探。至于你到底来不来,随意。杀不杀你,他随意。
这便是王恒的心思。
所以我向禹连说了这个词以后,他当即就明白了。他躺在床上,茫然看着虚空的黑夜:“他已经等不及了吗?”
我说:“他早就等不及了。”
之后,我没再说话,一夜安静,过了些时候我再去看他,他已经睡着了。门缝里溜进来一缕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个少年在睡梦中眉微微锁着,似有心事。
我站在床头看着他,想起他今日给我的答案。
那时,我问禹连:“若是少傅要你死呢?”
禹连一愣,显然是不信:“要我死?”
我点头:“嗯。”
禹连撇撇嘴:“那我一定很难过。”
我问:“没了?”
禹连又耸耸肩:“没了。反正我到时候已经死了。”他说:“如果连少傅也要杀我,我不反抗。”
我还是问了那句话:“你相信少傅吗?”
禹连还是那个答案:“信。”
我道:“即便少傅要你死?”
禹连有些为难,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点头:“嗯。”
※
日子过得飞快。
八月十五,中秋夜,宫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洛阳百官到的何其齐整,只怕若是真的是皇帝来请,反而没有这样的阵势。百官一一落座,皇帝坐在高台上,他右侧坐着的,是丞相王恒,左侧坐着的,是他的好皇后王蔷。一左一右,成夹击之势,坐在中间的那个皇帝,昏庸了一辈子,现在头脑只怕比什么时候都聪明。
中秋月圆,歌舞升平,百官言笑晏晏,实则暗藏杀机。洛阳百官,除了钟临一党忠臣不到之外,连远在别处的几个王爷都赶来庆祝,可见皇室衰微,以至何等地步。
不过这次,倒是还有一个人没到。
大理寺少卿白如安,连假都没请,竟然未到,王恒的脸色,倒是十分微妙。
禹连的脸色更是微妙,从宴会一开始,他就坐在我旁边瞪着远处的王宸忆,一直瞪到现在。
我给他加了块肉:“吃菜!”
……
禹连愤愤:“少傅,从宴会到现在,他眼睛一直盯着你就没动过!”
我从容倒酒:“从宴会开始到现在,你眼睛一直瞪着他就没动过,不累么?”
禹连怒道:“那是因为他先盯着你看!”
我说:“别人盯我,你不高兴,那你盯别人,他就高兴了?”
禹连虽然不乐意,还是依我所说低头吃菜了。我向王宸忆点头笑笑,他愣了一下,没什么反应。
歌舞进行到一半,只见王恒起身,向皇帝道:“陛下,这中秋佳节,没诗怎么行?这台下坐着的多是才俊,何不来一场中秋诗宴?”
皇帝哪儿敢说不好?
于是大家开始作诗,我让禹连把他背的那一首写上了,禹连有些不愿:“我就不能自己写吗?”
我颇有兴致,托腮看他:“哟,你还会写诗呐?”
禹连脸红了红,低头默写了那首诗。
众人的诗都拿出来后,各自一同欣赏,王恒一一看过,称赞:“礼部尚书的诗文,果然是京都一绝,名不虚传。”
那礼部尚书自然站起来奉承:“下官的诗有什么,若是说好,王公子的诗才是好,文采俊逸,婉转风流,哪里是我辈能比的?”
另一个人打趣:“只是不知王公子这诗,是写给哪个美人的?这等浓稠相思,何不如今说出来,趁着这中秋佳节,求一桩喜事?”
我听着忽然觉得不对,本来正在啃苹果——须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在这个季节吃过苹果,此刻满嘴苹果屑,一抬眼看见王宸忆盯着我看,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来,顿时满嘴苹果全都给喷了出来。
禹连吓了一跳:“少傅,你怎么了?”
我喝了口酒压压惊,“没事,少傅呛着了。”
又一人道:“这是谁的诗?倒是好文采,写得如此好,只是为何没有署名?”
我和禹连坐得远,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写名字?”
禹连低着头:“刚才一紧张,忘了。”
王恒拿过那张纸,脸色僵了一僵:“臣没看错,这是太子殿下的字?”
禹连站起来,向众人一礼:“见笑了。”
王恒脸上的笑颇为勉强:“太子真是好诗文,果然安少傅是饱学之士,教出来的学生,也是人中龙凤。”
我也站起来,抬袖:“王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不教,太子也是人中之龙。”
王恒道:“是微臣说错了。”
皇帝惊慌:“哪里,爱卿怎么会错?”
我看了一眼那被禁锢在九龙金椅上的皇帝一眼,只觉得他甚是可怜。
王恒放下了禹连的纸,由着别人去传看了,却刻意在那些诗文之中翻了翻:“怎么不见安少傅的诗?”
我淡淡道:“丞相大人说笑了,下官没什么才华,写不出诗来。”
众人一静,此时,一道极为清明的声音响起来:“可是我记得,安少傅十年前才名已满天下,当日做京都赋一时间名声大噪,众人争相抄写,一时间洛阳纸贵,到现在都是佳话。”
说这话的,却是王宸忆。他遥遥站在宴席的另一端,看着我,眼中似有询问之意。中秋月满,月华皎洁,我少年相识的人,站在锦绣宴席一侧,静静望着我。
然而与他不同的是,他的父亲脸上,却又一丝快意,向我道:“安少傅当年京都赋写得洋洋洒洒,世人引以为绝唱,为何今日却自谦起来了?我至今还记得里面的句子,真是世人再也写不出了:非日月无以关天文,非四海无以著地理,故圣人仰观俯察,穷神尽微者必须纲纪也。这是何等好的句子,安少傅为何推却呢?”
我知他是故意激我,便不动声色,全部忍了下去:“丞相谬赞了。”
这时,王恒的幕僚陈启跃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出来:“丞相记错了,这是左思三都赋里的句子,而并非安少傅的京都赋。”
王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十分愧疚对我说道:“安少傅,真是抱歉,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连你的诗文都记错,这样,老夫自罚一杯酒,向你赔不是!”
陈启跃显然不打算放过我,道:“丞相记错了还情有可原,毕竟天下诗文何其多,同样都是洛阳纸贵的好东西,记错了,也正常,只是安少傅为何连自己写的东西也不记得了?”
我平静的看着他。
不是不记得,是忘光了。至于为什么,在那里一脸幸灾乐祸的王恒远比我清楚。他这是在拿钝了的刀子来磨我身上的口子,一下又一下,疼痛不彻底,像凌迟的痛苦一般,缓慢袭来。
这伤口早就流不出一滴血了。
禹连怒拍了桌子,正要替我说话,却听另一人道:“既然陈大人也说了,天下诗文何其多,许我父亲记错,难道不许安少傅记错?或是说,陈大人自以为自己优于别人,能把世间所有诗文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不妨给我们好好讲讲?”
我没想到,王宸忆竟会替我解围。
王恒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宸忆!不得对长辈无礼!”
王宸忆气度依旧雍容:“我只是好奇,既然陈大人如此有才华,怎么当年让洛阳纸贵的不是他?”
王恒喝了一声:“住口!”
一时间,气氛变得极为尴尬。众臣不是冷眼旁观,就是不敢说话,我们几个胶着,也没人再来劝。
这时,两方正僵着,忽然听见一个人一边闯进来,一边高呼万岁恕罪,那人踉踉跄跄跑到跟前了,众人一看,正是迟到许久的大理寺少卿白如安。
之间他衣衫凌乱,发冠不正,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上,高呼:“臣有罪,宴会来迟,臣死罪,还请陛下恕罪!”然后又向王恒跪道:“还请丞相饶了臣这一回,臣实在是有苦衷啊!”
他倒是聪明。
皇帝看了看王恒的脸色,见他是不打算治罪了,便道:“爱卿有何罪,快快请起!”
皇后也道:“既然有苦衷,在座的正愁无聊,我看白大人这番情形却也有趣,不妨说出来我们听听?”
白如安这才站起来,大汗淋漓地擦着脸上的汗水:“陛下不知啊,臣是被刁民缠住了!这——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下官是个庸官,更是难断啊!这两方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数下官最没理,这下可好,给那几个刁民拦住不让走了!臣在两方拉扯之下威严尽失,实在是办不了这案子了,还请皇上——”然后看向王恒:“和王丞相,给臣拿拿主意,救臣一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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