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忙进去。进了钟府,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妈子就是佣人,钟临身边常年跟着一个老仆李果,剩下就是几个打杂的,进了屋子没有过多的装饰,清廉了十多年,还是这个样子。
钟临已经年逾四十,却依旧未娶 我当年拜在他门下的时候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如今再来,我已经年近三十,而他,鬓上已有零星白发。
当年钟临说奸贼不除,他便不娶,这十年来依旧毫无进展,只怕我这个师父,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走进去,纵然知道他恼我,我还是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钟临看了我一眼,说:“进来吧。”
我跟着他向那朴素的坐具走去,看着那桌子上唯一摆着的一盆文竹,我不禁苦笑。
钟临用下巴指了指那文竹:“认得?”
我说:“自然认得,这是我从王皇后后宫里挖出来的,那时王宸忆说我是小贼,我还和他打了一架。连累了师父替我去向政敌道歉。我只是没想到,它种在花盆里,能活这么多年。”
钟临望着那文竹:“怎么活不是活?你苟活十年,活得不也挺好?”
他这是言语之间讽刺我了,我说:“师父教训的是,徒儿不能为家父报仇,是徒儿没用,也没胆子。”
钟临拍案而起,双目圆睁,眼里带着血丝看着我:“延之!”
我从凳子上起身,向他跪下:“让师父失望了。”
钟临冷笑一声:“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我自己岂会不了解!你是什么性子的人,我难道不知!知子莫若父,我钟临无子,早就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没想到用尽心血教导你,你却无论如何不肯信我!”
我依旧匍匐在地上:“师父这话错了,徒儿只是深知王恒强大,当年家父与他斗丢了性命,师父与他抗衡十年没有结果,延之没什么抱负,这两年苦日子过得怕了,只想当个小官,终此一生。”
钟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我且问你,那日在你家中,吴妈将热面扣在你脸上,你什么感觉?”
我从地上起来,依旧跪着,垂眸道:“烫。”
钟临道:“那时我便知道你胸中志向不小,为何还要瞒着师父?为师纵然无用,但是好歹还有些权力,又不会给你拖后腿,为什么不能让为师帮你?”
我还是依旧恭敬:“师父从一碗面里看出我有志向,我却只看得出我是个饿死鬼。”
钟临眉毛拧成一团:“试问天下身居高位的铁骨男儿,有哪个能被市井妇人这般侮辱却又毫不动容,又有谁能在外人面前颜面尽失却又言笑如故,安之若素?”
我道:“师父高看了延之,延之只是无能惯了,惧怕吴妈擀面杖而已。”
钟临一手按住我肩膀,用力之大,几乎捏碎我肩胛骨:“我问过太子,他说你从不教他四书五经,只授兵法权术——”
我忍着肩膀的疼:“那是因为师父当年教延之四书五经的时候,延之觉得实在是无聊,一不小心睡着了,过来数年,竟然忘得干净,自然不能教太子。”
钟临与我争了半天,似乎疲惫了,缓缓坐在椅子上,头靠在墙上,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延之……你到底为何不肯信我?”
我不曾。我一直都以钟临为师。
他是我心里的净土。从我束发受教起,我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之道,可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我眼睁睁看着我一家人死尽,无还手之力,被人流放到广西,日日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是即便如此,我一直不曾怨过教给我这一切的钟临。他在我心中便是一道丰碑,虽然我几经波折,已经不敢再信圣人。
可他便是我的圣人。在这京都的大染缸里,我行我素,丝毫不染尘埃。如果说我想报仇,那这便是我安家的家事,胜了,自然好;败了,不会牵连他。
因此我只是向他重重叩了三个头:“师父授业之恩,徒儿永不忘记。只是日后,无以为报,师父若是看了徒儿碍眼,以后,我不再见师父便是。”
钟临忽的冷笑一声:“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关系?”
我叩在地上,没有抬头。
“徒儿不敢。”
钟临坐在椅子上,居高看着我,语声清冷:“我问你,你对王宸忆,如何看?”
我道:“当年王恒杀我家人,与他无关。若不是他保我,我活不到今日。”
钟临喃喃:“很好,很好。
”
他的声音越发疲惫,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少傅慢走,老臣不送了。”
我又向他叩了一个头,起身走了。
我走到门口时,听见钟临幽幽说道:“七日后中秋佳节,陛下在宫中宴请群臣,是谁的主意,你应该知道。”
我应了一声。
钟临长长的叹了口气:“这种宴会大多凶险,少傅小心点才好。”然后,他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对我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老夫还不想这么早就变成孤家寡人。”
我又向他行了一礼,略略狠心:“下官,多谢钟相提醒。”
钟相。
“哈?”他冷笑一声:“不送!”
※
洛阳城喧哗热闹,还是依旧。
我站在彩袖楼后门的时候,一身酒气,睁着醉眼看了看那有些晃的牌子,辨认了半天,发现这里是后门,那上面根本没有字,就是个牌子。
我一手拿着酒壶,另一手在门上敲了敲。
云西京开门见是我,先是吃了一惊:“少爷?”
我带着酒气,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直接往他怀里撞,笑得苦涩:“西京啊……”
他闻到我身上酒气,赶紧把我扶进去,关了门,搀着我往里走:“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我笑得有些痴:“心里难受,来你这儿撒酒疯。”
他笑了笑:“随你撒。”
我被他半扛着带到屋子里,他把我放在床上坐下,正要去关门,却被我抱着脖子不撒手,他苦笑:“怎么跟小猴子一样,我去关门,又不走。”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钟临师父不认我了……”
他一愣,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
我嘿嘿笑:“对啊,对啊。”
他被我这个样子搞得苦笑不得:“这样还不好?”
我摇头:“不好。”
他只得蹲下来,看着我,认真问:“为什么不好?”
一个人把醉鬼的话当真,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我笑他傻。他还是依旧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不好?”
我也说不清,指着自己胸口:“这里痛。”
云西京叹了口气。我也学他的样子叹气。只是他叹完愁眉苦脸,我学完哈哈大笑。
我说:“西京,西京!现在连钟临师父也没了,我就剩你了……”我说完,又抱着他的脑袋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傻子。我说:“我要是输了怎么办?西京,我输了怎么办?”
我一边哭还一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领子上,嫌他领子湿透了,我又拿他袖子擦,把他衣服弄得一塌糊涂以后,我潇洒地放开了他:“好啦,你出去吧,本少爷要睡觉了。”
然后我就真的失去意识,在他怀里昏昏睡去。别的不知,只记得他的怀抱,极其温暖。
我回宫的时候天色有些黑了,临走前西京把洗好的官服给我,我抱在怀里,闻到上面有皂荚的香气。
我说:“西京就是好。”
他说:“少爷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我在外面当了一整天孙子,进了宫,就又变成老子。这角色变换,我……有点受不了。
我回宫的时候禹连坐在我屋子里看书,抬眼看了我一眼:“少傅酒喝得可还尽兴?”
我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果然酒气还在。这下可好,一身酒气进宫来,明天又要被参一本了。不管他。
我把官服往床上一扔,对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小畜生说:“回你自己房里去。”
我不能说他是小畜生,他要是小畜生,这么一步一步推理下来,我这是大不敬,得砍头。
禹连还把书翻了一页方才说道:“我让人去给我把寝殿的门安上,结果没人敢去,我也没办法,只能在少傅这里将就着一夜了。”
我想起他那句话,暗自心想谁敢给他安门。罢了,明日本少傅亲自给他装门,我看谁敢砍了本少傅。
他在床上躺下之后,我坐到桌边,开始一字一字记录整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今日事多,记得我有些累。
我以为禹连已经睡了,便轻轻打开窗子,去看窗外的月色。这深夜宫中最静,一轮快要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我听见床上有簌簌的声音,大概是禹连翻了个身。禹连的声音响起来:“少傅,你一整天去干什么了?”
我把窗子阖上,把月色关在窗外。“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又道:“七日之后便是中秋节,陛下会下旨在宫中举办中秋宴,宴请百官。”
禹连显然惊讶:“宴请百官?”
我点了点头。
禹连道:“可是中秋节向来都是家人团聚,百官一年才有一次中秋,这一来宫里,形容虚伪不说,中秋岂不是有名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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